午後,鄧謙文睡醒午覺,衡玉扶著他出外麵曬太陽。
三四月份,正是春暖花開之際。
院子外的梧桐樹重新抽出新芽,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又變得綠油油的,綴滿生機。
午後的太陽並不**,鄧謙文半躺在躺椅上曬太陽,衡玉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他身邊,用專業的手法給他按摩手腳。
“先生在掛念什麼事情?”她突然出聲問道。
鄧謙文笑,“是在掛念一些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方便和我說一說嗎?”
“不是很方便啊,這件事說出來會造成你的困擾,所以還是不和你說了。”
鄧謙文拍了拍她的手,歎道。
玉兒為人聰穎通透,但她身體虛弱,如果他選擇玉兒成為自己的接班人,讓她代替自己與搖光取得聯係,這不是在給她增加負擔嗎?
國民政府對紅黨步步緊逼,咄咄逼人,現在紅黨發展新的成員,都是靠著老黨員發展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
所以如果鄧謙文選擇發展衡玉,其實也是非常正常的一種情況。
聽完鄧謙文的話,衡玉默然。
越是相處,她越是覺得鄧謙文的人品值得敬重。
——端方君子,從來不會讓人感到為難。
“先生,你知道北鬥七星裡有一個星名,就是我的名字顛倒過來嗎?”
“知道,你是在說玉衡嗎?”鄧謙文失笑,但他話音一落,自己就先愣住了。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衡玉身上,想到了一種非常非常難以置信的可能。
衡玉點頭,“是的,不過在北鬥七星裡,我最喜歡的是搖光,這是一個象征著祥瑞、光芒的星名。”
鄧謙文猛地攥緊她的手,這一刻,他的力氣大到出奇,“你,你是在說……”
“浮生六記,夢溪筆談,先生與柳先生初次接頭時我就在咖啡廳裡,目睹了你們接頭的全過程,隻是後來在北平大學與先生相見時先生已經忘記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鄧謙文恍然,連著說了三遍,才勉強平複下自己激蕩的心情。
他側過臉看向衡玉,眼裡盛滿笑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一切顧慮。
“你想加入我的黨派嗎,如果你想加入,我會成為你的入黨介紹人。如果你不想加入,那我也不勉強,我會與我的上線說清楚已經和你取得聯係,待我病逝後,你會直接與他聯係。”
“我不會加入任何黨派,您應該知道,給您的資料我也會給國民政府寄去,態度上沒有任何偏向。”
鄧謙文不意外她的回答,“這樣也好。你給的東西多數是武器圖紙,哪個黨派的士兵都是我們國家的人,他們才是黨派之爭中最無辜的存在。”
他有自己的理想和主張,卻不會把自己的理想和主張強加到彆人身上,更不會因為陣營不同而不把國民政府的士兵的生命放在心上。
他知道,衡玉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有三四十歲的年齡差,鄧謙文有那麼多學生,卻與衡玉最為親近,就是因為他意識到這個病弱的姑娘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和他是一模一樣的
說完這一番話後,彼此間沉默片刻。
衡玉繼續給鄧謙文按摩手腳,鄧謙文的目光則落在那一地暖陽上。
他其實很好奇,很好奇衡玉是如何拿到那些機密圖紙,是如何每個月給他提供二十萬美金資金……但鄧謙文沒有問。
誰沒有秘密呢。
是衡玉先出聲打破沉默的,“先生想知道這些年裡我做過什麼事情嗎?”
鄧謙文側頭去看她,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說實話,我很好奇,隻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說。”
“有什麼不方便的,我若是連先生的人品都不相信,那我又能信任誰。潛伏也並不意味著風聲鶴唳、四麵皆敵。”
衡玉緩了緩,一邊回想一邊向鄧謙文介紹自己做過的事情。
名下開設的工廠超過一百家,生意已經做到海外。給好幾個黨派寄去槍.支圖紙,武器圖紙,機床圖紙,提煉原材料的方法,研發青黴素的詳細資料……
這隻是最簡單的,這三年時間,她斷斷續續至少給紅黨提供了超過一百萬美金。
而去年西北旱災,她一直在堅持賑災,每隔半個月就有幾十噸糧食運往西北之地。
此外,她的生意每做到一處,就和那個城市的教育部門取得聯係,她的工廠出資來開設一些免費的啟蒙班,讓那些年紀小的孩子也有機會讀書寫字,努力提高掃盲率。
工廠給女人提供了很多就業崗位,鼓勵她們從家庭解放出來。
除了出資修建那條貫通南北的渠道外,衡玉還讓孫錢去和國民政府取得聯係,賠錢投資了不少國家的基礎設施。
還有進軍諜報市場,與特務處合作鏟除軍隊裡的奸細等……
她說話時的語氣,像極了平常和鄧謙文閒聊那時的溫言溫語,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反倒是鄧謙文,聽著聽著,眼裡就盛滿了笑意,為她感到無比驕傲。
***
之前鄧謙文一直在苦苦支撐著,如今放下心頭的擔子後,他的身體在一夜間衰敗了很多。
沒過幾天,謝世玉再次登門拜訪。
鄧謙文看著他,開門見山道:“夜鷹同誌,我已經與搖光取得聯係。”
謝世玉精神一振,“不知搖光先生怎麼說?”
“如果你覺得方便,我會將你的身份告知於她,日後她會與你取得聯係。”
“是搖光先生單方麵聯係我,還是……”
鄧謙文道:“還是像現在一樣,她單方麵聯係上你。”
謝世玉有些遺憾,不過能和搖光取得聯係,這個結果也讓他滿意了。
在謝世玉離開後,鄧謙文將衡玉叫進來,把謝世玉的身份告訴她,讓她在自己逝世後直接與謝世玉取得聯係。
鄧謙文還想再叮囑下去,衡玉已經轉移了話題,不忍他在彌留之際還操心這些事情,“先生晚上想吃什麼?”
“不知道能不能吃一碗餛飩。”
“那我去給您買,路口就有。”
“好啊,我就是想吃那一家的餛飩。”
衡玉走出房間,看著那滿天星鬥,輕輕歎了口氣。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心情平複些許後,才走去路口買了三碗餛飩——他們今晚的晚餐就是這個。
幾天之後,鄧謙文躺在床上,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
這一天,不過是早上七八點鐘,外麵的太陽就已經很燦爛了。
躺在床上許久的鄧謙文難得能自己從床上坐起來,對著紅了眼睛的關雅道:“夫人,扶我出去曬曬太陽吧,我好久沒曬過太陽了。”
衡玉端著剛熬好的藥走進來,看到鄧謙文坐在床上臉色紅潤的模樣,微愣之後把苦藥放在一旁,“先生前兩天說藥苦,鬨脾氣不想喝藥,我今天就不逼您喝了。”
到了這個時候,喝藥不喝藥都沒有區彆了。
鄧謙文大笑出聲,“這個舉動正合我意。”
衡玉拍了拍關雅的肩膀,無聲安撫她,隨後上前扶住鄧謙文,攙扶著他到外麵曬太陽。
鄧謙文坐在台階上,衡玉和關雅各自坐在他兩邊。
他先是叮囑關雅,讓關雅好好照顧自己,還讓衡玉日後多來陪著關雅。
“我想吃你下的麵,你給我去廚房下一碗麵好不好。”
關雅哽咽著點頭,“那你要好好等著我啊。”
等關雅離開後,鄧謙文的目光轉向衡玉,“我學了那麼多年的醫,救過很多的病人,但一直不知道人死前會有什麼感覺。後來輪到自己,才發現原來人將死時是真的會有預感的。”
“我預感到自己壽命將近,其實倒不是特彆難受,隻是覺得有些遺憾。”
衡玉默然片刻,才問道:“先生在遺憾自己看不到華夏浴火新生嗎?”
鄧謙文長歎,“是啊,可是自從知道你是搖光,知道你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後我就不遺憾了。”
“孩子。”鄧謙文把他那隻已經瘦到脫形的手覆蓋在衡玉的手背上,“原來你就是搖光,原來搖光,真的會給這個國家帶來希望和光明。”
“我看不到曙光初升的場景,但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曙光,我也知道,未來一定就像你姐姐那本《黃粱一夢》裡所描述的一樣,充滿秩序,遠離戰火與硝煙。”
衡玉肯定點頭,“事實上,未來幾十年的華夏,還可以更好一些。”
“所以我此生無憾咯。”
他側過臉,眼裡盛滿笑意,整個人身上都透著一股愉悅。
他看到相知相伴多年的妻子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手上還端著熱氣騰騰的麵。
鄧謙文笑著對兩位親人道:“我先行一步啦。”
隻是話音剛落的功夫,覆蓋在衡玉手背上的手就逐漸失去了它的力度。
下意識地,衡玉反手攥緊鄧謙文的手,卻隻是阻止他的手滑落,無法阻止那雙溫柔謙和的眼睛在她麵前輕輕閉上。
“啪”的一聲,關雅手中那碗新鮮出爐的麵摔在地上,碗四分五裂,還有一些滾燙的湯汁濺在她的鞋麵和褲腳。
衡玉的目光從鄧謙文身上移開,看向外頭的和煦暖陽,柔聲說道:
“先生走好。”
他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離開了。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