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裡,司秦看著卓越涵, 十分罕見地感覺到了一絲尷尬。二十年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 讓他無法把眼前的包子臉小屁孩跟二十年後的冷峻情人聯係到一起。雖然他自認為沒有和對方產生任何糾紛和不愉快, 但畢竟是上一世曾有過親密關係的人,突然縮小到八歲, 比十九歲的蔚寧還要讓人尷尬一點。
回想起來,這大概是他最認真、也最平淡的一段戀情。他認真地捧紅這個年輕又才華橫溢的畫家, 認真地和對方約會、戀愛, 認真地向黃幼芸定期彙報他們之間的感情進展, 做一切情侶該做的事,除了上床。他們分手,複合, 又分手,直到兩年後都還僅僅止於戀情, 沒有更進一步。
他記得分手的時候卓越涵問過他為什麼。他不知道。而在他回答之前, 對方已經給出了答案。他冷靜地看著對方痛斥他敷衍、沒有真心、不想負責, 或者生理有缺陷。他不置可否, 隻是覺得很有意思。
和溫吞隱忍的蔚寧不同,卓越涵像一隻小豹子,熱烈、奔放、盛氣淩人、激情澎湃, 想到什麼說什麼, 從不顧及他人的想法。不可否認,這樣的人的確是絕佳的戀愛對象,他也曾有過心動, 可是黃幼芸讓他從卓越涵身上尋求安定,這真的有點太難為他了。
或許這就是他遲遲沒有更進一步的原因。
如果看到小時候的蔚寧,他會怎麼樣呢?司秦想。先惹得他哇哇大哭,再使勁哄好,絕不讓他在自己手裡笑眯眯地撐過兩秒。想想就覺得好笑。
司秦承認自己有一點點渣,看到卓越涵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起蔚寧,明明是從身份到經曆都完完全全不相乾的兩個人,更不可思議的是上一世竟然也是如此。
在他四十周歲生日的時候,黃幼芸以相親為前提撮合他和卓越涵,義無反顧地和他的繼母成為了催婚大軍中的一員。卓越涵出身良好,家境優渥,更重要的是兩家人知根知底,拋開個體條件不說,卓越涵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婚姻對象。
當時的他仍舊不覺得四十歲未婚有什麼不對,但在長輩們的步步緊逼之下,漸漸開始考慮是否應該找一個稱心的人安定下來。無奈的是他想了很久,發現那個讓他心儀的對象並不是卓越涵。
他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很奇怪,不僅僅對一個意外的一夜情對象念念不忘,還想把人圈在身邊。他說不清自己對蔚寧是什麼感覺,隻是每每想起對方,總是不可抑製地產生一種想要為對方帶去安定的想法。他不追求安定,並且始終不認為安定是人生的必需品,但是對方看起來十分需要,而他非常願意給,仿佛這樣,他也能從常年的漂泊中找到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安頓之處。
司秦看了蔚寧一眼。兩輩子都栽在同一個人手裡,有點不甘心啊。
“這是什麼?”蔚寧指著牆上的白色簾布問司秦。
“是我媽的遺作,小姨補完了它。”司秦拉下簾布,露出背後的油畫,是一副海景圖,足有一人多高,裝裱精致,一塵不染,看得出有被妥善保存。
“這是你?”蔚寧指指畫中在海邊畫畫的小男孩。
“嗯。”
“嘿,小不點兒。”蔚寧勾著手指調戲,連畫裡的人也不放過。
畫室的地毯很厚。黃幼芸自小跟隨姐姐學畫,後來棄畫從藝,結婚後更是鮮少提筆,漸漸把畫室當成了瑜伽房,畫具倒還是留在這裡。司秦一人發了一塊畫板,自己也拿了一塊,三人各自選了一個角落,呈三角方位坐下,準備畫畫。卓越涵對著司秦,很自然地把司秦當作模特。司秦對著蔚寧,除了蔚寧他想不到畫什麼。而蔚寧……蔚寧在神遊天外。
“沒聽說你會畫畫?”司秦打了個響指,提醒蔚寧回神。之前他就奇怪蔚寧為什麼非要跟著小鬼過來畫畫,難道深藏不露?
“我可厲害了。”蔚寧瞎嘚瑟,學著司秦和卓越涵的樣子舉起手中的鉛筆,像模像樣地眯著眼睛目測比例,對象自然是司秦。
“喲,不錯嘛。”司秦挑眉,看蔚寧手法專業,心裡隱隱有些期待。
蔚寧第一個開始,吭哧吭哧地埋頭猛畫,看樣子乾勁不小。卓越涵小歸小,大概是天賦使然,一拿到畫筆就沒了聲音。隻有司秦左看右看,觀察了半天,不知從何下手,隻覺得模特越看越好看。
“我畫好了!”幾分鐘後,蔚寧率先宣布,翻開畫板,一個火柴人。
司秦憋住笑,爬起來翻箱倒櫃,找出一盒水彩筆扔給蔚寧,“這個適合你。”
“乾嘛,我也要打草稿的。”蔚寧一本正經。
“你適合一氣嗬成。”司秦也一本正經。
蔚寧“哼”了一聲,不客氣地拆開水彩筆,撕掉一頁紙,重新開始。
一連揉掉七八張畫紙,蔚寧總算創作出滿意的畫作,按著畫板湊到司秦身邊,問:“你在畫什麼?”
司秦頭也沒抬,“畫你。”
蔚寧托著下巴,越看越不對勁,“你這什麼呀?這是床吧?還有四個腳呢!”
“彆急,畫完了床就輪到你。”司秦指指床中央,“你就在這。”
“我呸!下流東西!”蔚寧大罵。
“來,看好了。”司秦拉住蔚寧不讓他跑,唰唰兩筆,在床中間畫了個火柴人,側臥,並且姿勢妖嬈。
“你滾啊!我才沒有那樣睡過覺!”蔚寧一邊否認,一邊學著畫裡的動作扭胳膊繞腿,比劃了半天,得出結論:“這姿勢明顯不符合人體規律,你誹謗我!”
“哈哈哈哈哈……”司秦終於破功,丟了畫板,笑得歪倒在地。
蔚寧搶過司秦的畫板,無情地在畫紙上胡亂塗了一圈,最後畫了個大大的叉,作廢。
“偷偷告訴你,我也在畫你!”蔚寧拉起司秦,興奮地擠眉弄眼,吊足了司秦的胃口,這才慢悠悠地翻開畫板,一隻卡通小豬,還流著鼻涕。
司秦不高興了,“你罵我是豬?”
“瞎講,我誇你可愛。”蔚寧恬不知恥。
司秦忍了忍,最後吐出一個字,“棒。”
“我也覺得。”蔚寧美滋滋,爬回去挑了幾支水彩筆,靠著司秦開始上色。
司秦歪著脖子偷看,眉毛越皺越緊,“你家豬綠的?”
“我家的豬就是綠色的,我喜歡綠色。”蔚寧強詞奪理,還愉快地哼起了歌。
司秦豎起拇指,“天才。”
聽到兩人聊天,卓越涵自覺被冷落,不甘心了,舉起畫板爭寵,“秦秦哥哥,看看我的!”
儘管畫紙上隻有一個草稿,但能看得出人體比例協調、線條流暢,這樣的功力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著實不可多得。
司秦點頭,毫不吝嗇地給予肯定,“很好,繼續畫。”
“好!”卓越涵伸出小短手擼了一下袖子,低頭繼續。
蔚寧看看卓越涵的畫,又看看自己的豬。呸,什麼天才,彆人那才叫天才!
“我好菜啊,哈哈,除了演戲什麼都不會。”就連演戲也不是最有天賦的那一類。蔚寧乾笑,忍不住在心裡補充。
“不。”司秦否認,貼著蔚寧的耳朵低語:“你在吸引我這件事上非常優秀,並且成果顯著。你厲害極了。”
“得了吧。”蔚寧托著下巴,把揚起的嘴角藏到手心裡,不想承認自己輕易被對方幾句話取悅。
看兩人隻顧說悄悄話,卓越涵不高興了,一邊畫,一邊蹭到司秦身邊,拉了一下司秦的袖子,小聲問:“秦秦哥哥,為什麼茵茵阿姨讓我叫你叔叔?媽媽又說外婆是哥哥的婆婆,應該叫哥哥。”
這簡直是個送命題!司秦愣住,一時不知道讓卓越涵叫自己“哥哥”還是“叔叔”,掙紮了半天,考慮到蔚寧不可能知道自己二十年後和這小屁孩的那一層關係,於是得出結論,還是跟侯茵然隔一代比較安全。
“叫哥……”
司秦話沒說完,蔚寧突然插嘴,“叫叔叔!”
司秦咳了一聲,重複道:“叫叔叔。”
蔚寧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忍不住笑出了聲。侯茵然叫黃幼芸小姨,司秦叫侯茵然阿姨,卓越涵叫司秦叔叔,這關係亂得……
“那好吧,秦秦叔叔。”看司秦發話,卓越涵很快妥協,又說:“秦秦叔叔,涵涵長大了想嫁給叔叔,做叔叔的新娘。”
司秦心裡一個咯噔。他記得上一世卓越涵確實從小到大都黏他黏得厲害,他當時沒有多想,在黃幼芸以相親為目的撮合他們交往之前,他隻把對方當成一個小輩。
既然上一世已經很對不起人家,乾脆這一世就直接把幼苗掐死在花盆裡吧。司秦轉身,按著卓越涵的肩膀蹲下來與之平視,將這個八歲的小男孩擺在和自己平等的位置,認認真真地說:“對不起,你不能嫁給叔叔,也不能做叔叔的新娘。你是個男孩子,長大了要跟女孩子在一起,而且叔叔已經有嬸嬸了。”
卓越涵不滿地哼哼了兩聲,完全沒有把嬸嬸跟蔚寧聯係到一起,隻是問:“那不可以有兩個嬸嬸嗎?我也要做叔叔的嬸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