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咬牙, 不論是前世的母親,還是今生的周氏,她們忍著劇痛, 讓她降臨到世上,不是讓她受人欺辱, 被人踐踏的。若她真能卑躬屈膝過一輩子,早在龍鳳店時, 她或去妓/院當個花魁, 或在外攀附個土財主,都能讓她金奴玉婢,錦衣玉食地過日子,何必折騰至今,還大老遠地跑到北京來磕頭!她當年沒軟下去的膝蓋,現在也一樣軟不下去。
朱厚照震驚地看著她, 他最見不得的就是她麵不改色的模樣,絲毫不將他的祲威盛容放在眼裡,一個蠢貨而已,是誰給她的底氣敢在此張狂。他希望將她的假模假式撕下了, 相信那時她痛哭流涕求饒的醜態定會讓他樂不可支。然而,他今日終於看到了真實的李越, 可是卻與他想象得大不相同。她的一雙瞳仁仍如碧琉璃一般,可那在這層薄薄的水幕下, 火雲如血, 明光灼灼。她的雙顴也浮現紅暈,整個人都鮮活起來,仿佛由一幅寡淡的水墨畫變成了敦煌重彩。
可劉瑾卻在此時打斷他們之間的對視,他尖著嗓子道:“好呀, 是天借你的膽子吧,居然敢頂撞主子,來啊,快把這該死的東西拿下!”
朱厚照身後的七八個太監就要上前,月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一聲斷喝:“我看誰敢!我是陛下欽點的伴讀,若無故喪命於此,主子仰仗血統,自然不會有事,可為堵天下士人悠悠眾口,總得找出個罪魁禍首來……”
她一語未儘,便眼神鋒利環視四周,觸及她目光的太監都是一驚,仿佛已經被拖到了大獄裡。這麼一想,動作就不由躊躇起來。這下不待劉瑾發怒,朱厚照就先忍不住了,適才內心的悸動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畢竟是朱明皇朝的血脈,對權力有天生的掌控與獨占欲,誰冒犯他的權威,就是他的死敵。
他當即就要下令,可就在此時,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秋華卻匆匆而來。她鬢發淩亂,麵色驚惶地看著地上的屍體,緊接著對太子道:“殿下,張公子醒來後,闖了坤寧宮,現下娘娘召您過去……”
朱厚照瞳孔微縮:“……這個白癡!”
月池則暗舒一口氣,交友一日,用在一時。張奕又派
上用場了。
張皇後既然都知道了,弘治帝自然不會被蒙在鼓裡。一聽連人命都鬨出來了,他連手中的奏折都顧不得,當下起駕趕往坤寧宮。剛一進門,就聽到了張奕震天的哭聲。這個十來歲的小胖子,生在富貴鄉,長在錦繡堆,又不似皇太子天然一朵奇葩,哪裡見過這樣慘絕人寰的情景,當下唬得魂飛膽裂。隻聽他哭喊道:“姑母,姑母,這裡太嚇人了,我待不住了,我要回家!”
張皇後被他吼得心煩意亂,還未開口,她身旁的金夫人就罵道:“滿口胡咧咧些什麼,就是死個人而已,太子都說了,是他自己喝醉酒不留神跌死的,你還亂鬨!入宮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要不是你延齡、鶴齡舅舅家沒有適齡的孩子,你以為輪得到你!”
張奕抹著眼淚道:“又不是我願意來的,我不要這福氣還不成嗎,不要還不成嗎!一入宮就被人打,現在還碰見死人,嗚嗚嗚……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朱厚照不耐煩斥道:“吵死了,住嘴!”
張奕吃了一驚,倒吸一口冷氣,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當下又開始打嗝。金夫人忙上前抽了他幾下,又對朱厚照賠笑道:“太子看在外祖母的份上,不要同你表哥一般見識,他就是老鼠膽子,一時被嚇傻了,對,嚇傻了!”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他還用被嚇嗎?”
月池跪在張奕身旁,遞給他一張手絹,看著他抽抽噎噎的可憐模樣,不由暗歎一聲:“真是一場鬨劇。”
弘治帝也是如此想來,隻是他一入內,殿內立時鴉雀無聲,就連忍不住打嗝的張奕都緊緊捂住嘴,憋得臉色發紫,適才桀驁不馴的太子爺也覺有些心虛。他威嚴的目光環視四周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朱厚照頓了頓剛叫了一聲父皇,就被弘治帝打斷道:“你住嘴。李越,你來說。”
突然被叫的月池一駭,她看著朱厚照隱含威脅的眼神,恨不得將皇太子這些天來的惡行劣跡和盤托出。但她心知肚明,太子跋扈如此,也是皇帝在背後撐腰的緣故。現下生機已現,能好生活著,誰願意去死呢,她也得冷靜下來,不可再橫衝直撞。她定了定神,一臉糾結為難,欲說
還休。
弘治帝道:“你莫怕,有朕在,誰也不能拿你怎樣。”
月池抬頭望著他與張皇後,一滴淚珠也順著她腮邊滾落,她語聲哽咽道:“臣無才無德,又失手犯下殺人大罪,實不堪為東宮近臣,懇求萬歲放臣回鄉吧。”
月池雖未熟讀《春秋》,卻將春秋筆法上用得極為順溜,一個“失手”,一個“放”,就將今日的事孰是孰非交代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