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驟然讓有能力的貧寒之士上位, 朱厚照就要同時麵對武將和文官兩大既得利益集團的反對,縱使他運用天子的權威強迫他們從命,他們私底下隻怕也會想辦法, 這就是李越所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與其讓行政權力還沒出中央就被高層消解, 不如徐徐圖之。反正他和李越的賭約又沒定時限不是。
文官集團多質疑朱厚照的人品行止,卻沒有一個人會懷疑他的天資和才華, 因為他的確是個天才, 不僅表現在騎馬打獵、吹拉彈唱、各國語言上,還在他於政治製度設計上極高的創造力。這樣糟糕的局麵,都被他想出了化解之道。他還是從委派張元禎和楊廷和任會試主考官一事得到的靈感。
既然高層勳貴不可不用,底層人才也必須要吸納,那索性就都用。隻是以勳貴中年高德劭為帥,再配上幾個精明強乾的副手。這樣的好處有三, 一則德高望重者的身份口碑在那裡,能夠壓得住場子,二則這些人一大把年紀了,就是想興風作浪也精力有限。三則他可以拿這個給勳貴集團畫大餅, 暗示這些世家大族隻要安分守己跟著他乾,等到老的駕鶴西去, 小的就能子承父業。但事實上,等到老的油儘燈枯, 能乾的副手們早就站穩了腳跟, 他對軍隊的把握也會更上一層樓,這時用誰罷誰,還不是他說了算。
他自覺這個設想很不錯,不過如今關鍵是, 去哪裡找精明強乾的副手呢?他下意識就想找李越商量,可隨即就想起來,他們如今是兩軍對壘,他可不能泄露天機。若是找旁人,他略一思忖,竟發現連一個可以商討此等機密大事的人都沒有。
宦官才乾有限,並且不會從他的角度想辦法,隻會儘可能為自己牟利。而大多文官恨不得連內宮都是由他們來打理,即便是他素來看重的楊廷和,也是如此。李先生雖然不錯,可他性子太柔和了,且既與成國公府牽扯,又和劉健那個禍頭子走得近,也不好對他泄露。至於武官,本來就是他算計的對象,安可與虎謀皮。
他不由歎了口氣,人人都自稱是大明子民,卻隻有一人能真正看到大明天下,人人都
口口聲聲說忠君愛國,卻隻有一人能真正能做到樂善好義。他突然明了自己對李越既親且怕的原因。濂溪先生有文曰:“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他又何嘗不是,既渴慕與他親近,又敬畏他的德能,到頭來隻能立一個稀奇古怪的賭約……朱厚照癱倒在龍椅上,開始吃桃子。
他這廂滿腹愁緒,而月池那邊也不輕鬆。謝丕並同徐縉、董玘、穆孔暉等人一齊約月池去聚瑟寺附近的泛舟。這群書生隻在官場混了幾個月,人情練達的本事卻提升不少。明明是想找她談公事,卻想了這麼一個好理由,一方麵可以先和她一起賞景套套近乎,另一方麵在水上還可以有效防止竊聽。
月池情知這一次見麵推辭不得,因而欣然赴約。貞筠卻很不滿意,這些日子虛以委蛇太久,讓她的性子越發急躁起來。她一麵替月池拾掇秋香色的羊絨鶴氅,一麵斥道:“這群人我看也是閒得慌,這麼冷的天,居然叫你到河中去,若是著了涼,那可如何是好。”
月池正立在銅鏡前,戴上了黑色的唐巾,笑道:“多穿一些也就是了。”
說著,她就披上了鶴氅,隻覺身上一沉,又穿上了粉底皂靴:“這倒是暖和了。”
時春穿了一身絲綿袍子,腰間緊緊束上豆綠色的絲絛,足蹬一雙小靴,越發顯得高挑。月池轉過頭見著她,不由一笑:“瞧瞧,她這才是正經過秋,我卻已是在過冬了。”
貞筠替她理了理衣襟:“她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你能和她比。坐船就老老實實呆在船上,可千萬彆往河邊靠,仔細落下去。”
月池失笑:“我又不是小娃娃了。你也小心。”
貞筠道:“我今兒不出門,怕甚。”
說著,月池和時春就出了門子,雇了車馬直奔聚瑟寺去了。
這聚瑟寺說來也是一座千年古刹,自唐朝就有了,閎宇崇樓,極為宏麗。月池和時春一路穿過天王殿、大雄寶殿、萬壽閣、大禪堂,一麵拜佛,一麵賞玩景致。特彆是大禪堂後,竟然以假山石堆疊出了普陀、峨眉、清涼三座名山的情狀,山上還有三大士
殿。
月池不由嘖嘖稱奇,可惜不能細看,便又趕去了後堂。後堂又稱紫竹院,就在通惠河上遊河道旁,顧名思義,此地真有廣畝幽篁,雖已值深秋,卻依然青翠欲/滴,迎風沙沙作響,讓人心曠神怡。這兒的遊人就比外頭要多得多,還有一群小孩子在竹林中嬉戲,笑聲清脆。
月池見狀不由露出笑意,然後就聽河邊有人喚道:“李賢弟,在這兒!”
月池一眼就看到了謝丕戴著的四方平定巾,忙和時春一塊走過去,就見小碼頭邊係著一座小艇,月池一見這麼小的船,就不由為難地看向時春,時春立刻會意:“我還有事要辦,稍後再過來尋你。”
月池道:“也好,此地的高僧道行高超,精通水陸法事,你不妨去聊聊。”
時春立時就想到了自己死去的親人,本是托辭,此刻倒真成了有事了。
月池則上了船,剛剛掀開簾子,就見徐縉、董玘、穆孔暉圍著小幾正在嗑瓜子。
月池:“……”彆說,還挺和諧的。
一見她來,幾人互相見禮完畢後,徐縉就拿著竹篙去撐船了。月池這才發現,這裡船上居然沒有船夫,她一愣:“這……”
謝丕笑道:“子容兄也是吳中人,又素有魏晉名士之風,駕馭區區小舟,不在話下。”子容是徐縉的字。
月池心道,為了保持機密性,大家還真是拚了,她道:“那就有勞子容兄了。”
徐縉語調平平道:“不礙事。”
到把船撐到河中央,徐縉就坐回原位。剛開始大家還能閒扯幾句,可如今人到齊了,反而都麵麵相覷起來。
月池不由心下暗笑,她率先開口道:“其實諸位的來意,我已然知曉。想必已然大功告成了吧。”
董玘的眼底都是一片青黑:“多虧以中兄能乾,收集到了足夠的材料,否則我們的進展不會如此之快。”
謝丕忙道:“都是大家齊心協力,這才能夠事半功倍。”
穆孔暉道:“我們請李兄來,就是想請教你,此書既成,何時獻上為佳?”
月池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徐縉道:“可是如今,朝堂上已然議論起武舉武學事……”
月池道:“子容兄說得是,隻是議論的火候還不夠。有道
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可人因何而調和,諸位可有想過?”
穆孔暉搶先道:“有共同的利益。”
其餘人紛紛點頭稱是,他們也覺自己所做的工作有利於整個文官隊伍,會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董玘爾頃又道:“也未必,說來貪生怕死者居多,隻願享受利益,卻不願付出代價。”
謝丕道:“董兄所言不錯,可這是人之天生劣根,無法根除。聖人都無計可施,更何況,你我也不過是凡人罷了。”
月池點點頭:“三位兄台說得都不錯。不過,我們雖然無法根除劣根,卻能儘可能地壓製。”
徐縉道:“此話怎講?”
月池道:“隻要大敵當前,生死一線,走投無路時,即便是仇人也會捐棄前嫌,共同抗敵。”
謝丕已然會意:“你是想哀兵必勝,一鼓作氣?”
月池點點頭,徐縉又插話道:“可萬一不需我們,甚至不必團結一致,就已經打退對方了呢,那我們的辛勞不是白費了?”
月池聞言不由微微皺眉,未待她答話,謝丕就道:“此時不成,日後也會有好時機。何必急於一時呢。”
穆孔暉點點頭:“那何時再獻書,李兄可有想法?”
月池道:“先靜觀其變吧,等到時機成熟,我會再做東,答謝大家的。”
到此,眾人已經達成了一致。秋日寒風蕭瑟,坐在船艙內,還是涼颼颼的。既然機密事說完,大家就打算去暖房喝茶了。徐縉便又拿起竹篙,把船從河中央撐了回去。
董玘玩笑道:“沒想到,徐兄非但才華出眾,在這方麵也是行家,這可撐得真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