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見他麵有鬱色, 眼底火星四濺,就知他隻怕是在哪裡碰了釘子,就是不知是在太後哪兒, 還是在外朝。月池問他:“您怎麼突然過來了。”
朱厚照含怒出宮,本來是想找月池傾訴一下。若是往日, 他必是如倒了核桃車子一般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可如今他與月池立下賭約, 他怎好先露怯, 因而硬生生地做出一幅輕鬆愉快的模樣來:“沒什麼,就是朕今晚想去野外觀星,路過你家,所以來瞧瞧你。”
隻聽這一句,月池便已了然,想是外朝, 而且八成是武舉之事,所以才讓這位萬乘之尊氣到這會兒還死鴨子嘴硬。
貞筠可管不了那麼多,她道:“原來如此,這天可就快黑了, 我們就不打擾萬歲的雅興,先行告退了。”
說著, 她就要拉著月池離這個男狐狸精遠一點。
朱厚照訥訥道:“那你……回屋好好休息。”他倒是故做鎮定,可他背後的穀大用卻是在殺雞抹脖子似得使眼色, 做口型。
時春茫然地看著穀大用, 朱厚照察覺到她的視線,立刻回頭,正撞著穀大用的怪模樣。他一時又羞又惱:“混賬東西!信不信朕把你的麵皮給你扒下來。”穀大用唬得魂飛膽裂,忙跪下磕頭如搗蒜請罪。
月池看不下去了:“行了, 也甭在這兒一個□□臉,一個唱白臉。既然玉趾親臨,怎好拒之門外。隻是臣身子欠佳,做不得庖廚之事。若要用膳,可得自己動手。”
朱厚照抬腳就跟了進來:“好啊,朕還沒做過飯呢。”
這歡快的一聲,乳燕流囀也不過如此,生生把穀大用的那句“奴才會”堵在喉頭。朱厚照心想,哪怕隻和他扯扯家常也是好的。
然後,他跟著月池走到廚房,對著一堆鍋碗瓢盆發愣。穀大用看得心急如焚,對月池道:“李相公,爺哪兒做過這個啊,還是讓奴才去吧。”
月池搖搖頭,低聲道:“讓他去,也該磨磨他的性子了。”
接著,她就朗聲道:“先殺魚。魚在水缸裡。”
朱厚照“噢”了一聲,他湊到水缸前一看,好幾條鯽魚正在水裡自由自在地遨遊,他伸手就去抓。穀大用慘不忍睹地看著朱厚照
把自己繡滿葫蘆花紋綾的花緞袖口探進缸裡,然後越探越深,越探越深,直到濕了大半個胳膊,他才抓住一條小魚。
他歡喜地把魚提溜起來,對著他們道:“你們看,朕抓住了!”
穀大用正待大拍馬屁時,離水的魚兒就開始劇烈掙紮,朱厚照一個手滑,魚就飛了出去,滾到了灶台下。
站在窗外的貞筠:“嘖。”
等朱厚照把魚摸出來時,魚也徹底不動彈了。他灰頭土臉地對月池說:“朕是故意為之,你瞧,這一摔,還不用動手了。”
月池笑眯眯道:“是極,臣下廚多年,還沒見過您這麼悟性的初學者,現在就開始刮鱗除內臟吧。”
朱厚照點點頭,然後意氣風發地舉起菜刀,一下就把魚頭砍下來,然後就大馬金刀地坐在小馬紮上開始刮魚鱗。他刮完後,盯著魚看了好一會兒,叫過月池道:“你這是什麼魚,怎麼和朕平時吃得看起來不一樣?”
月池低頭一瞧,竟參差不齊如狗啃一般,一條鯽魚為數不多的肉被至少削去了一半,她道:“當然不一樣,禦廚所做不過尋常魚肉,可此魚經您料理,滋味想來與龍肉無無異。魚龍之彆,當然形同天塹了。”
這次朱厚照終於聽出來了,他抬頭看她:“你是不是在諷刺朕?”
月池一臉正色:“您這是哪兒的話,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朱厚照哼道:“傻子才信你,殺魚不是關鍵,關鍵在上鍋。你等著瞧吧,朕煮出來,一定好吃。”
實在看不下去的穀大用趕忙過來給他燒火倒油,還未來得及開口,朱厚照就把魚丟了進去,一時之間劈裡啪啦,好似炸響了炮仗似得。主仆倆被油煙熏得眼淚直流,待想起拿勺子翻個麵時,魚已經七零八落,徹底焦了。
穀大用暗窺朱厚照的臉色,忙道:“都是這魚不好,是魚沒福氣。爺,您還是歇歇,讓奴才來吧。”
月池終於掌不住笑出聲來:“治大國,如烹小鮮。做不好魚,還能怪是魚不好,若治不好國,還能怪罪到江山社稷頭上嗎?”
怎麼扯到了這個上麵,穀大用一時噤若寒蟬。月池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出去。穀大用瞄了一眼朱厚照,立刻退了出去,還關好了門
,把侍衛全部帶遠。
月池施施然起身,挽起袖子,從水缸裡輕輕鬆鬆撈出一條魚來,放在菜案上,用刀背一拍,就將魚拍暈。饒是朱厚照的嘴撅得可以掛油瓶,還是不由自主地看著她:“你做來怎得如此之快……”
月池不由莞爾:“事雖小,關竅卻多。皇上對佛經頗有造詣,可讀過道家經典?”
朱厚照悶悶道:“難不成道家無為,還有利於治國了?”
月池道:“治國當然不成,不過做魚還是綽綽有餘的。《莊子》裡講了輪扁斫輪的故事。說得是齊桓公在堂上讀書,一個叫輪扁的木匠在在堂下做車輪。輪扁做到一半就跑來問齊桓公,‘敢問主公讀得是什麼書?’齊桓公說,他讀得是聖人之言。輪扁又問,‘聖人還在世嗎?’齊桓公又答聖人已經駕鶴西去了。輪扁於是道,‘那您讀得不是書,隻是糟粕而已。’”
朱厚照皺眉不屑:“朕雖然不喜儒家,但一個木匠而已,憑什麼這麼說?”
月池笑道:“木匠自然有木匠的道理。”
她用刀背逆著魚鱗生長的方向,斜向魚頭開始刮鱗片,動作飛快,還能一心二用說故事:“輪扁在桓公動怒後,就說了自己的心得。他椎鑿木材來做輪子,若動作慢了,輪孔就會滑動不堅固;若動作快了,輪孔就緊縮,榫頭就會滯澀難入。隻有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才能做出好輪子。可這其中的道理,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是以,他不能傳給後人,後人也不能輕易學到。而聖人和聖人不可言傳的真理都已經死去了,所以留下的文字,才隻是糟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