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針砭時弊愁緒多(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7255 字 10個月前

月池不由問道:“如此份量的繳納, 對灶戶來說重不重?”

俞昌剛開始時十分拘束,可相處日久,他也漸漸放開了, 偶爾說到興起還會和月池開個玩笑。他道:“這可說不準了。各地的情況不同。要是在南邊,灶戶每天把海水堵住, 隻消太陽一曬,那滿地都是白花花的鹽呐。還有在山西, 有一個鹽湖。那真是神水, 到了夏天的時候,湖裡居然會浮出鹽晶來,那附近的灶戶到了時候撐著船去撈就是了,一年忙活幾個月就完了。可若是不會投胎,投到了四川、雲南或者山東這些地方當灶戶,那一年累到頭, 就糊不了口,說不定還要挨板子。”

月池問道:“這怎麼說。”

俞昌嗨了一聲:“四川和雲南都是山,吃得都是井鹽,建鹽井多費勁啊, 而且風險很大,有時累個半死, 卻發現什麼都沒挖出來。山東就更倒黴了,有的地方要先洗刷出鹽鹵, 然後又跑上老遠, 去柴火多的地方煮鹽。這一來一去,費時費力,交了公家的,自家就隻有餓肚子了。”

俞昌眼見月池麵色不佳, 不由描補道:“您是菩薩心腸,咱們大明的老爺們也是愛民如子。那些靠產鹽無法糊口的灶戶就去種地去了,老爺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在江浙一代,就讓他們每人交六石米穀了事。”

月池聞言挑挑眉:“那這些米穀又被用到何處呢?”

俞昌道:“這些就是工本米啊,朝廷會把工本米發給還在產鹽的灶戶,至少讓他們糊口不是。”

月池似笑非笑道:“我看隻怕不是每個老爺都照發吧。”

俞昌期期艾艾道:“這個……您是明白人,小人也就不多說了。”

月池又問:“那工本費還給嗎?”按律法,朝廷拿灶戶的三千多斤鹽也不是白拿。太/祖時期,每個灶戶乾一年還能拿到一兩銀子,勉強溫飽是夠了。可如今吏治敗壞,貪官汙吏能給二分之一就算是有良心了。

俞昌也是尷尬一笑,並不答話,月池深吸一口氣,她索性也不問是否依規免除灶戶的勞役了,想也知道,八成沒有。

俞昌十分乖覺地繼續說及灶戶交鹽後的運行流程。鹽場裡也是有

官吏管理的。他們負責五天向灶丁收一次鹽,所收的鹽放在官方專門定製、帶有印烙的木桶裡,每個木桶正是一小引,即二百斤。木桶裝滿之後,就會送到倉庫裡儲存。每個灶丁所交的鹽數都會登記在廒經簿,加蓋鈐印,各鹽運司將下屬鹽場額鹽征收情況彙總造冊,作為上官查看的憑據。

月池道:“這其中的汙糟事,你與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本官既奉旨核查鹽政,必不會聽你一麵之詞,若本官找的第二人說得較你更多,那可彆怪我,翻臉無情了。”

俞昌被唬得冷汗直流,他起身想說恕罪,頭卻在車頂重重磕了一下。他一時呲牙咧嘴,卻又急忙收斂回來。他道:“是是是,小人決計不敢欺瞞大人。”

在一旁做記錄的時春忍不住發笑,月池橫了她一眼,道:“那就繼續吧。”

俞昌哽了哽道:“其實說來,也就是玩忽職守,中飽私囊和包庇親故。”

俞昌吃了這一嚇,果然老實了許多,如車倒核桃似得都說了出來。巡鹽禦史的確是肥差,既能撈錢,又能立功,但是基層官吏很難有上升之道。既然做事也得不到好處,那為何還要勞累呢?所以,鹽場官吏玩忽職守者很多。

在灶戶和鹽商看來,不管事的官員都算好官了,至少他也不會找事。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守著鹽這座金山,大肆貪汙。

俞昌道:“因著產鹽多少都是由廒經簿說了算,所以小頭目總催就會在偷鹽的同時,趁機勒索灶戶。送禮多的灶戶,總催就會記得多些,送禮少的灶戶,總催就記得少些。”

月池麵沉如水:“他所偷的鹽,又是交於鹽販了?”

俞昌小心翼翼應道:“是,不過交得都是小鹽販。鹽販偷了鹽運出來,賣了之後,再回來和總催分贓。沿途的官吏因為都有好處拿,所以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月池喝了一口茶,又問道:“那包庇親故又怎麼說?”

俞昌字斟句酌道:“鹽場附近,十分繁華,三教九流的人士都在此聚集,時時打架鬥毆,搶奪財物。官吏的親故時常仗勢欺人,甚至持刀搶劫,也沒人敢管。小人剛開始做生意時,也被搶了好幾次。後來學聰明了,直接給大官送

禮,這才保住了財物。”

月池在大怒之後,又奇跡般地平息下來,她冷笑道:“私鹽橫行,威脅官鹽,又豈隻是小官小吏的過錯。他們所偷的那些,比起各大王府,不過九牛一毛罷了。”

俞昌忙道:“王爺所取的鹽引,乃是先帝的恩典,不能算是私鹽,小人也是做正經生意的。”

月池聞言長歎一聲,孝宗皇帝什麼都好,就是心太軟,總是因私情而廢公法。鹽引既指實物,又指票據。應天府的戶部掌握著這種票據的印刷權。有了鹽引票,就去能提鹽。各王府、外戚、公主府乃至太監都找孝宗皇帝要過鹽引,而他基本或多或少都給了。

譬如這位汝王朱祐梈,是孝宗皇帝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弘治十四年時就藩衛輝,弘治十六年時就找孝宗皇帝要了一千引鹽引。一千引就是整整二十萬斤鹽!這都不算什麼了,孝宗皇帝還在弘治六年時給了靖王十萬鹽引,這就是兩千萬斤鹽。

這些貴胄拿鹽當然不是自己吃,而是交給鹽商,讓鹽商去販賣,所獲的金銀就送回府中。這是明目張膽地拿公家,肥自家。

鹽的產量是有限的,鹽引票發多了,這些皇親國戚提多了,鹽場的鹽自然不足,直接影響的就是開中製的運轉,邊塞軍餉的空虛。

所謂開中製就是讓鹽商籌集資金,購買糧草,運往邊塞,運到之後,邊關會開具證明,商人憑著證明,再到鹽政機構那裡支取應得的官鹽。他們拿到鹽之後,就可以把鹽拿到各地販賣牟利。一個普通商人要取得官鹽,有時甚至要花費兩到三年的時間。

但是,即便他們付出了這樣多的時間精力,也未必能夠取得官鹽。一來是高官顯爵去收“賞賜”時毫不手軟,二來鹽場裡的鹽被各級官吏偷賣,三來朝廷在缺糧時,為了忽悠商人運糧,明明沒有足夠的鹽,還給商人開鹽引票,這和空頭支票有什麼區彆。商人也不傻,既然走明路拿不到鹽,那麼他們索性不參加開中了,直接去討好貴族或者給鹽務機構的官吏行賄,一樣能拿到鹽,還不用千裡迢迢地運糧去邊塞。

沒有人買糧運糧,邊塞的將士就開始挨餓,私鹽泛濫,朝廷的官鹽就無法牟利。弘治五年

時,當時的戶部尚書葉淇對開中法進行改革,不再要求商人運糧換鹽引了,直接讓他們拿錢買鹽引,那幾年的太倉終於不是空空如也。

但是,邊塞無糧儲、私鹽泛濫的情況,還是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熬到了如今,太倉也沒錢了。正德爺卻還想著開疆辟土,立下萬世之功勳。月池扶額長歎,這是在想屁吃。

鹽政底下的混亂腐敗讓月池一路都心事重重,隻有在俞潔上門時,才偶爾展顏。因為是一起趕路,規矩就沒有那麼嚴密。有一日傍晚,在客棧休息時,月池就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月池與時春對視了一眼,一個飛快地披上外袍,另一個則走到門口問:“誰?”

門外悄無聲息。月池做口型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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