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人間榮貴無如此(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7350 字 10個月前

可憐的禮部尚書深覺無能為力, 最後還是隻能抬出李東陽這尊大佛。李閣老冒著一片肅殺,出了內閣衙門,去見朱厚照。

隻要沒有公務, 皇帝是一定會出門的,李東陽隻能繞一大圈去陽德門。這裡的一大片空地, 被太監們一天數次地潑水,凍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朱厚照小的時候是坐在拖床上, 讓太監們拉著他在冰上飛馳而去。現如今他長大了, 自然要玩些新花樣。

他帶著狐皮風帽,披了一件翠雲裘,此裘以金線、翠鳥羽和孔雀羽織成,金線是由真正的黃金製成。金塊被重捶為金箔,金箔被剝出金絲,金絲再和蠶絲一起撚搓, 才能製成一根金線。翠鳥羽和孔雀羽都是南方的貢品,翠羽鮮藍亮麗,孔雀羽更是金碧輝煌,這兩者與金線合織, 真真是燦豔無匹。李閣老隻是遠遠一望,就覺老眼都要被閃瞎了。

他站在冰池旁看朱厚照踩著冰刀, 在冰上飛躍跳動,仿佛看到了一隻大孔雀在起舞。李東陽一時忍俊不禁, 但他忙捋捋胡子, 將唇邊的笑意壓下去,開始鼓掌叫好。

朱厚照聽到聲響,回頭見他在,暗吃了一驚, 心道李先生一向最有眼色,若無急事,絕不會來打擾他。他忙一蹬腳,唰得一下就滑到李東陽眼前。李東陽顫顫巍巍地撩袍準備跪下,朱厚照伸手扶住他,道:“免了,可是出了何事。”

李東陽一臉慈祥地看著他:“萬歲莫急,四方並無急報,是老臣今日有一小事,想來向萬歲請旨。”

朱厚照一怔,心中訝異非常:“李先生說來聽聽。”

李東陽道:“啟稟萬歲,乃是李越加冠一事……”

朱厚照挑挑眉,他就知道,張昇這個老家夥,讓他辦點事推三阻四,去告黑狀拉幫手,倒是麻利得緊。他眼珠一轉就道:“先生且慢,咱們入內再說。”

倆人入了殿中,李東陽正待開口,眼前忽然被擺上了一碟黍麵棗糕。朱厚照麵前卻是一碟脆團子。李東陽一愣,麵露為難之色,黍麵棗糕最是黏牙,為何會給他上此物……他忽然回過神來,這是暗示他閉嘴呢。

他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對朱厚照道:“李越與老臣有師徒之

誼,老臣亦愛重其人品。他此次外出巡查,亦頗辛苦,萬歲有心嘉許,也在情理之中,隻是凡事過猶不及。依典製,唯皇太子能於文華殿設冠席、醴席,李越隻是臣子,如此過分抬舉,反而引人嫉恨,於他無益。”

朱厚照不以為然:“若相差無幾,他們確會嫉恨,可若是天壤之彆,他們便隻能仰望了。”

李東陽萬沒想到他竟會這麼說,他思忖片刻道:“萬歲此言差矣,權勢惑人,利欲熏心,喪心病狂之人雖少,卻並不是沒有。”

朱厚照理了理他碧彩閃灼的裘衣,漫不經心道:“先生也身居高位,難道不知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再者,他們又豈會是李越的對手。”

李東陽被堵得一窒,他有心想說雙拳難敵四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但轉念一想,以小皇帝之自負,豈會聽得進去。

他暗歎一聲,索性話風一轉:“老臣近日讀《莊子》,頗有所獲。昔年有海鳥飛至魯國。國君大喜,將海鳥接至太廟,供美酒為飲,備豬羊為食,奏九韶為樂。海鳥享受這樣的榮寵,卻眩視憂悲,三日就一命嗚呼了。海鳥好山林之趣,暢遊之樂,魯君將己之欲,強加於海鳥之上,故而才會出此等事。魯君前車之鑒猶在,您既想厚待鳥,如何不問問鳥自個兒的意思呢?”

內閣首輔和禮部尚書之間的差距就在此處了。這話的確說到了朱厚照心底。朱厚照認為,世上隻有李越最知他的心,而他自然也是最懂李越之人。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李越,那兩個婦人,即便是拍馬都趕不上他。她們或許也知道,李越手上有三個螺,兩隻分彆在食指,一隻在左手小指。他的耳後有一顆小痣,眉心也有。他平日喜吃甜淡之食,可心情不好時,也會用些重油重辣之物,但無論如何鬱悶,絕不會喝得酩酊大醉。他平日無聊時不會時常外出,要麼是躲在屋裡看話本,不僅看華夏的,還會看洋人的,要麼是去動一動,或是打拳,或繞著院子跑上幾圈。他睡覺時習慣穿睡襪,然後縮成一團。他睡得一直很淺,隻要有動靜,即刻就會醒。但如是種種,都是外物而已,李越內心的誌趣、魂魄的所向,又豈是無知婦孺能明白的

他在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發覺了李越的不尋常。他具備儒家君子的顯著品性,出身貧寒卻不慕名利,身居高位卻不改初心。但他身上卻有一個君子斷斷不會有,也恥於有的特性,他怕死。不論是整治外戚,還是壓製勳貴,他都不想出頭,都希望能躲在幕後運籌帷幄,生怕樹敵太多,丟了自個兒的小命。可他又並非全然地貪生,有時候,他的膽子卻比天還要大。

國境有災害,他就敢想法子,從宦官手中刮錢去賑災。朝堂內鬥頻繁,他就敢寫文章,冒天下之大不韙請於科道官改革。京軍家貧,生活無以為繼,他就敢遠赴草野,一查得田賦、鹽政中的貓膩,非但沒有裝聾作啞,反而到他麵前,把天都捅破了。

他是個怕死的聰明人,他難道不知道,隻這一次,一旦走露消息,他往日的韜光養晦,明哲保身都付諸流水了嗎?他是心知肚明的,可明明怕得要死,卻還堅持做下去,這才是李越。

他在他心裡,比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更光霽,也比那些悶頭往裡撞的君子更靈動,更像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讀書讀傻的呆子,搭上一條命隻是感動了自個兒,該做大事卻一件都沒辦成。

這樣的李越,他會想要什麼呢?朱厚照豈會不知。可他卻在李東陽滿懷希望的眼神下,苦笑著搖了搖頭:“海鳥想要的,朕給不了。國君與海鳥,所有與所求,都是天壤之彆。朕隻能給自己有的、能給的物件,您明白嗎?”

李東陽的目光也黯淡下來,他又何嘗不是一隻翔鳥呢?他跟隨了三代大明天子,為他們鞠躬儘瘁,殫精竭慮。皇帝也與他厚賜,他位極人臣,名滿天下,可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卻迄今沒有到來。原來不是天子不明了臣下之心,而是天子與臣子所求的,本就是截然不同啊。

李東陽無奈地望著小皇帝,他道:“可是萬歲,鳥翼係上黃金,鳥兒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一語未儘,忽然恍然大悟,他們被名位所束,感動於君恩,雖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卻還是會為皇帝的意旨去搏殺。這既是君主的機心,也是下臣的悲哀。

李東陽最終還是拿著一堆賞賜歸家去了,

朱厚照對他噓寒問暖,連所賜的紵絲的花色都是他喜歡的。他看著這些珠玉錦繡,卻不由老淚縱橫。世上最酸楚之事,不是看不透天子的心術,而是明明看透了,卻還是會為其中的三四分真心而打動,繼而像春蠶一般,為大明王朝吐絲作繭,至死方休。

而月池的冠禮到底還是沒有破格設在文華殿,而是傳出消息來,經由李閣老再三懇請之後,要行於李家的正堂。身居三品,以首輔為正賓,李越的恩寵之厚,又令旁人側目。

月池本人倒是無所謂,可貞筠和時春卻很重視,她們前幾日就去協助朱夫人籌備。而李東陽本人也很慎重,因為如今的冠禮比起周時已經要簡化許多,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傳統。此事若是他為李越私下操持,則依他們家的傳統就是,可偏偏是朱厚照交辦的,還要宴請四品及以上在京官員,這就不得不多多勞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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