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世情難似泰衡難(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7245 字 10個月前

月池呆呆地望著李東陽, 昏黃的燭火下,他額角上粗深的紋路越發矚目,就像暴雨衝刷下的溝渠。他靜靜地等著她, 嘴角的皺紋綻開來,那是慈愛與耐心。月池直勾勾地看著他半晌, 方從睡意、焦慮與頭疼的密網中掙脫開來。她渾身一震,掙紮著想要起身:“李先生, 真是您?”

李東陽忙按住她, 還替她掖了掖被角:“這可不是夢呐。咱們躺著說。你絕不能再受寒了。”

月池隻覺鼻子發酸, 她輕輕應了一聲,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李東陽瞧見了她額上厚厚的紗布, 細長的眼中傷情仿佛要溢出來:“是老夫害了你。可老夫並不是因自己貪生怕死, 而是那樣的情況下, 若群臣再齊聚乾清宮請旨,隻會適得其反,讓君臣之間的衝突愈演愈烈,屆時就更加不可收拾了。隻有你去,萬歲興許還能聽得進一兩句。隻是如今,眾人的困厄暫時得解,可你卻深陷泥沼……”

月池道:“您彆這麼說。一切都是學生心甘情願的。再者, 這對學生來說, 未必是壞事。這裡, 實在是住不得了……”

她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層輕薄的淚光, 就像深潭上瀲灩的波粼。李東陽明了她的意思:“你想回鄉去, 和伯虎一起享受田園之趣,山水之樂嗎?”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點點頭:“趁著如今和聖上還有幾分香火情, 自己也有了幾分名氣,回家去倒也不怕被人欺辱了。”

李東陽緘默不語,月池忽而明白了他的來意,他是想讓她留在這兒。月池開口道:“先生是否覺學生此舉膽小如鼠,令人不齒呢?”

李東陽回過神,他的嘴角依然噙著笑意,柔聲道:“怎麼會呢,你還記得泄冶之事嗎?”

月池一愣,李東陽徐徐道:“昔年,子貢問聖人,陳靈公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淫,大夫泄冶直言進諫,反被靈公誅殺,這與比乾之死因相同,是否能被稱為仁呢?然而,聖人卻說,比乾是紂王的叔父,官位做到了少師,他以死相爭是為了殷商國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換來紂王的悔悟,因此才能被稱為仁。而泄冶論官位隻是大夫,又與靈公無骨肉之親,以區區之一身,欲正一國

之淫昏,死了也沒有什麼益處,可謂是白死了,又怎麼能被稱為仁。是以,當大勢難改時,與其拚上性命,還不如全身而退啊。”

這個答案是月池萬萬沒想到的,她一直處於痛苦之中,因為她不管是堅持自己的底線,還是徹底拋棄它,擺在她麵前的都是艱難險阻。如若堅持下去,她就要是與時代為敵,背負著道德的枷鎖,孤獨地在漫漫長夜中行走,卻永遠也看不見黎明的到來。她或許能通過做出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貢獻,可更多時候卻是像這次一樣,被無能和愧疚折磨到發瘋。

可如若放棄,她也會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她明明曾經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可卻由於軟弱和膽怯,選擇了放棄,躲在偏僻的鄉下,專注著自己的小日子,對旁人的痛苦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李東陽的這番話給了她一個與自己和解的機會,她也隻是滾滾曆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塵罷了,怎麼可能去改變整個時代呢?孔子都放下了,她也應該放下來,若是撞得頭破血流,與世界無益,難受得隻是她自己,還有家人罷了。她或許真該回去了……可當她設想回鄉後的生活時,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與輕鬆,她的心仿佛墜上了一塊石頭,拖著她不斷沉入深淵。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東陽:“那麼,先生迄今還堅持著,是因著自己的官位和責任嗎?”

李東陽思忖片刻道:“這自然是一個緣由,不過更重要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退到底卻是心底空空啊。聖人是不讚同泄冶一死了之,可也並非教導我們明哲保身。隻是比起匆匆一死,泄冶若是忍屈含辱,留著有用之軀,興許會為陳國的社稷帶來更大的益處。人不能背負一切,卻也不能拋棄一切。對於無能為力的事,可以撂開,對於能夠做到的事,卻要抓緊。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含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月池的嘴唇微動,她想擠出一個笑容,可最後落下的卻是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劃過耳朵,最後在枕頭上留下濕痕。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可脫口而出的卻是一聲嗚咽,她說:“可是先生,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住了。那是幾十口人命,他們就死

在我麵前,是我親手把簽牌丟下去……我永遠也救不了那麼多人……”

李東陽替她擦淚,他像照顧自己哭鼻子的小孫兒一樣安慰她:“我們當然救不了所有人,我們又不是菩薩,隻是凡人而已。你還記得程敏政嗎?”

月池胡亂點點頭,她當然記得,她的師父——唐伯虎科舉那年的座師,因為被誣鬻題而下獄,出獄之後就一命嗚呼了。李東陽苦笑道:“學問該博稱敏政,文章古雅稱李東陽。我與克勤同在翰林,又齊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闈,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獄之後,亦是我負責主審。”克勤是程敏政的字。

李東陽的語氣輕得就像陽光下的塵埃一樣,他沒有淌下一滴眼淚,卻無端讓人的手足重逾泰山,他眨眨眼說:“可就是這樣,我也能沒救下他。我真的竭儘全力了,可有的事並非我們儘力就能如願以償。我隻得將教訓牢記在心,若有下次再做得更好……譬如這次,若你不幸下獄了,老夫一定記得提前去打點獄典,再插幾個自己人,至少能讓你保住性命。”

李東陽的語聲一頓,月池的淚益發洶湧,她拉起被子蓋住了臉,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直到這一刻,她還在擔心自己的模樣漏出女態。李東陽摸摸她露在外麵的頭發,繼續道:“可若是那一年,老夫就因心灰意冷辭官回鄉了,我們也就沒有這段師徒之緣了。含章,你是個福慧雙修的孩子,你誌向絕不隻是在山野做一個閒人,這隻是一道小坎,如今看著深達千尺,可一旦跨過去了,你便會發覺,不過爾爾罷了。”

月池的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她躲在黑暗的被子裡,感覺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這兒太可怕了,她明明是個正常人,卻被一群怪物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朱厚照還想讓她也變成怪物。她不想變成怪物,她隻想做個人。可她好像,無論在哪兒都做不了人。

她緊緊咬住自己的手,在被子裡悶聲道:“可是我,我跨不過去,我受不了了……”

李東陽的動作一頓,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可知,老夫因何為你取字含章?”

月池一愣,難道不是含章可貞的意思嗎,李東陽道:“ 《典論》有言‘

魏太子丕造百辟寶刀三,其一長四尺三寸六分,重三斤六兩,文似靈龜,名曰“靈寶”。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長四尺四寸三分,重三斤十兩。’含章是魏文帝的寶刀,而你亦是萬歲手中的利刃。含章,含章,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啊。”

李先生最終在天明時分離開了,月池慢慢從被子裡鑽出來,她仿佛從水裡鑽出來一樣,紛亂的發絲貼在她緋紅的臉頰上。貞筠沉默地擰乾帕子給她擦臉,她一向是最多話的人,可這會兒卻什麼都沒說。大福艱難地扒著床沿,它不斷地搖著尾巴,一下下地用濕漉漉的舌頭舔她的手。

月池愛憐地摸摸它的狗頭,半晌後方艱澀地開口:“你知道,俞澤在臨死前對我說什麼嗎?”

貞筠動作一滯,她問道:“說了什麼?”

月池輕聲道:“他說我一定能當一個好官,一定能救千千萬萬的人。”

貞筠眼中的悲傷仿佛要流淌出來,她吸了吸鼻子,急急道:“可是你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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