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是在天光乍現時就帶著穀大用和十五個錦衣衛從豹房出發, 一路上快馬加鞭,直奔宣府而去。宮內宮外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外?出遊獵去了。這位皇爺打小就喜歡往外?頭跑,大家也不是沒勸過, 可嘴皮子磨破了也不頂用, 加上上次大閱, 他也確實顯露了些?騎射的本事,大家夥也就睜一隻眼, 閉一隻眼。
直到第二天, 他沒有回來, 眾人才慌了神, 這時, 司禮監的李榮方慢吞吞地出來宣讀聖旨, 皇上出巡, 免朝三日。這已經不是往油鍋裡潑水那麼簡單了, 這是在往油海裡丟炸/彈。滿朝文?武亂成了一鍋粥,內閣三公, 以加起來兩百多歲的高齡,打算騎馬去追人。這誰敢讓他們跑這一趟, 眾人勸得勸, 自薦得自薦。而在居庸關衙門, 大家也是鬨作了一團。
禦史張欽先上奏疏,勸皇上回去。朱厚照不聽, 直接打馬來了居庸關口,卻吃了結結實實一個閉門羹。張欽直接閉關,不放任何人出入。朱厚照隻帶了十五個人,就算個個有萬夫莫當之勇,也不肯打破這堅壁高門。他隻能暫時退到昌平去。
堂堂大明天子, 竟然被這樣下臉,他長這麼大,還沒當眾丟過這樣的人。他還一時半會兒無計可施,一來他總不能從京城調兵去打自己人吧,二來等點齊人馬,京裡的追兵八成也到眼前了。穀大用給他出得的主意是,還是以疏通為要。既然張欽張禦史是個說不通的榆木腦袋,那就去尋指揮使孫璽,按照製度,城門的鑰匙應該在他手裡。
朱厚照聞言,便派穀大用去宣府召孫璽。然而,穀大用到了居庸關口朗聲召孫璽去昌平行宮見駕,孫璽倒是在城門上跪著聽旨了,可聽完之後,人家來了一句:“請萬歲恕罪,禦史在此,末將豈敢擅離。”
語罷,孫璽竟然徑直下城樓去了。穀大用無奈,又叫分守太監劉嵩。劉嵩上來好話說了一籮筐,但一說起開城門迎皇上進去,他支支吾吾半天,還是道:“有勞天使久候,我這就去和?張禦史商量。”
劉嵩和張欽共事也有些?年頭了,豈會不知他的脾性。他一登上大堂,見他麵色鐵青坐在中央,就覺不好。可是皇
上的使者還在城樓下等著呢,他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拖延。他期期艾艾道:“張禦史,敬之先生,穀太監還在樓下等著呢,咱們總不能一直把皇上關在門外吧。依我的淺見,您還是開關,和?咱家一道去昌平見駕吧。”
張欽不發一言,劉嵩見狀又改口道:“那不若,就暫且開關,讓我一個人去昌平見駕。”
“開關?”張欽斜睨了他一眼,沉聲道,“劉太監,聖駕出關,是我與君今日死生之會。我不開關,聖駕出不去,是違背天子的詔命,依律當死。可要是開了關,聖駕出去了,萬一不幸出現土木之事?,那我和?你都得死。既然都是死,我寧願不開關,坐在這裡等死,至少死且不朽。”
劉嵩一時麵紅耳赤,他道:“張禦史是清流文?臣,要爭身前身後名,可我隻是萬歲的家奴,怎敢不聽傳喚呢!”
張欽道:“我也知劉太監的難處。走,我們一起上城樓說個清楚。”
這下,居庸關的文?官、武將和?中官都立在城樓上。張欽當著穀大用的麵,從指揮使孫璽那裡要過鑰匙。他自己端坐在城樓,一手拿劍,一手拿著敕印,大喝道:“敢言開關者,立斬不饒!”
見此狀況,穀大用真真?是目瞪口呆,他覺得他要是再多?說一句,今兒說不定真?要把命撂在這兒。
這張欽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他隻能灰溜溜回來,這個時候朱厚照已然是等得心急如焚了,本以為穀大用出馬,一定能打開城門。誰知,他居然也被嚇了回來。
朱厚照大怒:“混賬東西,竟敢如此抗命。立刻給朕……”
他話說到一半,硬是卡住了。隻有這樣不畏權貴的骨鯁直臣,才能把守住居庸關這一關卡,防止有心之人將手伸到九邊去。他雖然恣意,但也知道好歹,張欽此人和那起子言官不一樣,他不是存心轄製冒犯,而是被他太爺爺英宗皇帝的光輝事?跡嚇破了膽。
朱厚照道:“罷了,罷了,朕親自去見他。”
穀大用“啊”了一聲,卻不敢再勸。朱厚照立在城門下道:“朕欲出關,並非想起兵禍。而是宣府軍民立下汗馬功勞,朕實為勞軍,才特特出行。”
這種鬼話,張欽是半個
字都不信。他道:“若陛下果欲出關,必得兩宮用寶,臣方敢開關。不然,萬死不奉詔。”
朱厚照:“……”要是王太皇太後和張太後知道了,他管保連紫禁城的門都不出去。
他氣急斥道:“真?真?是冥頑不靈,虧得還是苦讀聖賢書的斯文人,禮義廉恥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這就是你的為臣之道不成……”
他正說得口乾舌燥,城門忽然間就打開了,朱厚照一時又驚又喜,他還以為是張欽這廝終於服軟了,然而就在他正準備打馬衝進去時,一輛馬車急急駛了出來。朱厚照眉心一跳,他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馬車停在了他麵前,車簾掀開,露出了月池毫無血色的臉。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月池冷笑一聲:“臣叩見萬歲,還請萬歲上車,咱們去昌平行宮慢慢分說。”
朱厚照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立刻下馬上了車,竟連半個“不”字都沒說。城樓上眾人見馬車遠去,都是長舒一口氣。劉嵩拍著胸口,道:“我的媽呀,膽都要嚇破了。好在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孫璽也笑?開了,他對張欽道:“敬之先生勞苦功高,還是回去歇息吧。”
張欽點了點頭,他站起來時,身形搖晃差點摔下去。劉嵩忙扶住他,他半是嘲笑,半是關切道:“咱家還以為你張禦史是吞了豹子膽呢。原來心裡也不是全然不怕。”
張欽仍板著臉道:“豈能因懼怕而失職。”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昌平駛去,一眾錦衣衛跟在馬車後。月池閉目養神,連話都不想說。朱厚照的目光在她包得嚴嚴實實的脖頸上流連,半晌方開口:“你的傷,好些了嗎?”
月池眼睛都沒睜,她有氣無力道:“好多了,一時半會兒氣不死!”
朱厚照:“……”
他再次開口道:“朕……”
月池霍然睜開眼:“這馬車上隔音不好,臣還想給您留點兒麵子。您能不能先安靜會兒,彆逼得我在這兒就開口。”
朱厚照默了默,他暗歎一聲,真?不在說話了。趕車的張彩在外頭聽得真?真?的,一時手足發軟,他咬牙狠狠地抽馬,祈求祖宗保佑,趕快回去。
所謂的昌平行宮,實際就是驛站改
裝的。月池想起自己在這裡病得半死不活的情形,氣更是不打一處來。穀大用等人眼睜睜地看著房門被她重重摔上,接著就聽到一聲怒吼:“你腦子是進了水嗎?!”
穀大用嚇得一個激靈,他忙像母雞趕小雞一樣,讓所有人都遠遠退開。這聽了說不定回去要被滅口啊。
月池將桌子拍得震山響:“你看看你乾得叫什麼事?。你要收回君權,要捍衛天家的威嚴。你把我折磨得隻有半條命,貶到兩軍交戰之地,我雖然心裡有怨氣,但也隻能忍了。誰讓死得是汝王世子呢?誰讓其中涉及到君臣相爭呢?誰讓我們都是賤民呢?可是你,你想讓彆人尊崇你的權威,可你瞧瞧你乾得這些?事?,哪裡像一個皇上!簡直與民間的頑童無異,你做出這樣的莽撞之舉,臣民們會怎麼看你?誰敢把權力交在這麼一個任性妄為的人手上?”
她喘著粗氣道:“前次大閱,算是白乾了。誰敢讓你統帥六軍,親征蒙古?那和壽星頭上吊找死有什麼分彆。”
朱厚照倒了一杯茶遞給她:“說夠了嗎?”
他目光沉靜,並無半分慍怒,卻讓月池無端心驚起來,會咬人的狗不叫。他被這樣說,都不生氣,擺明是有備而來,到底是為什麼。
朱厚照見她不做聲,就道:“說夠了,就先吃飯吧。朕讓他們帶了你愛吃的鰣魚。”
穀大用聽到裡頭叫人,忙顛顛得跑進來,就見皇上和?李越坐在八仙桌旁,皇上道:“叫他們備膳。”
穀大用忙應是,他心中嘀咕,剛剛還鬨得沸反盈天,現在怎麼又安然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他忙飛奔去找廚子,整治了一桌子菜,還拿了一壺玫瑰清露來。他笑?道:“禦史有傷在身,不能飲酒,就權以這清露佐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