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最後派去宣府巡查的?欽差, 仍按慣例從都?察院揀選。都?禦史張岐和張縉以公務繁忙為由?,足足拖了五日,才將監察禦史曹閔的?名字報了上去。而朱厚照以身體不?適為由?, 又將奏本?扣下, 留中不?發。如此兩番折騰, 直到十日後,曹閔方堪堪從京中出?發, 這時都?快入秋了!勳貴們都?恨不?得給他也買一輛馬車, 讓他快馬加鞭趕到宣府去, 可惜隻能想?想?。事到臨頭, 他們也隻能乾瞪眼。
花廳之中, 儘擺放的?是菊花珍品。翩然香雪之中, 一眾人卻是臉臭心苦。武定侯郭聰恨得咬牙:“李東陽, 這個老家?夥真是詭計多端。我?就說, 皇上都?要遣欽差去問罪李越了,他怎麼還一聲不?吭,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們呢。”
西寧侯宋愷翻了個白眼:“好?一個內閣首輔,好?一招釜底抽薪。我?們把李越扯回來, 蒙古一旦來犯, 罪狀自然歸在他身上。可如今, 他退了,卻要我?們去頂這個雷!”
陽武侯薛倫不?耐煩道:“怕什麼, 我?倒覺得,這是個顯身手的?機會。那裡空了那麼多將領名單,不?正好?……”
武安侯鄭英幽幽道:“這筆錢,怕是不?那麼好?賺。李越可是直接遣人打傷了韃靼小王子。以蒙古蠻子小肚雞腸的?勁頭,怎會不?來報複?”
武定侯郭聰忿忿將手中的?金絲鐵線蓋碗扣在桌上, 他道:“那他怎得還不?來!再這麼拖下去,李越的?兵說不?定都?要練好?嘍!”
武安侯鄭英攤手道:“內閣不?就打著這個主意嗎,否則何至於一再拖延。小皇上也借故生病,不?就是為了再給李越一個轉圜的?時間。”
武定侯郭聰聞言倒吸一口冷氣,他喃喃道:“那若是他踩了狗屎運,再勝了一次……”
西寧侯宋愷麵沉如水:“即便隻是小勝,內閣也能給他包裝成大勝,小皇上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了戰功,再大的?過錯也能包圓。”
郭聰脫口而出?:“那可怎麼辦,絕不?能如此!”
一直緘默不?語的?保國公朱暉聽到此眸光一閃,他意有所指道:“要是韃靼小王子能早
點來,就好?了。一切困境都?能迎刃而解了。”
花廳中頓時寂寂無聲,隻有穿堂的?金風,拂下幾?片潔白的?花瓣。
宣府中,新來的?雇軍專注於艱苦的?訓練,渾然不?知這廟堂之上的?勾心鬥角。經過這些天沒日沒夜的?演習,雇軍的?武藝都?有了不?小的?提升。校場上立了足足三十個人形木靶,都?與蒙古壯年?男子的?身高彆無二致。人形靶上挖出?了五個孔,分?彆是位於眼、喉、心、腰和足的?位置。
三十個人都?立在離人形靶約二十步的?位置,手持長/槍蓄勢待發。他們的?眼睛都?不?約望向時春。此刻,時春正站在大鼓前?,手持鼓槌。她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後,不?由?斥道:“看我?乾什麼。是沒耳朵嗎!”
一群人忙把眼睛收了回去,專注地盯著人形靶。時春這才猛得擊鼓,鼓聲隆隆如雷鳴。眾人演習日久,早就對這聲音形成了條件反射,鼓聲剛一響起,他們就立刻反應過來。他們舉起長/槍,一個箭步飛躍過去,槍勢如風馳電掣,先紮人形靶的?雙眼,再紮咽喉,接著是心、腰、足等三個部位。人形靶的?每個小孔後都?懸著小木球。唯有槍尖刺入木球,才算是紮準了。【1】
三十個人收勢後,時春上前?去一一查驗。她指了指中間和最右的?兩個人,道:“去練三十下挺刺。後麵兩下,明顯氣力不?足。”
兩人麵色通紅,隻得懨懨去了。時春正準備再來一輪,忽然泛起了惡心,她捂住嘴乾嘔不?止。身邊的?人嚇了一跳,忙來攙扶她。時春卻擺擺手示意沒事。她心知肚明,葛太醫早就給她看過了,這是太過焦慮,加上飲食不?規律引起的?反胃。他們都?勸她歇兩日,可她怎麼能歇息,她即便躺在床上,也閉不?上眼。
她朗聲道:“繼續!”
她這些日子以來,軍令如山,賞罰分?明,威嚴日盛,自然沒人敢說半個不?字。一眾人隻能眼看她一麵嘔吐反胃,一麵舞刀弄槍。士卒們心中是既擔憂,又佩服。就連最開始那個不?服氣的?武師何起,如今也是麵露擔憂之色。他腦筋靈活,早就做到了隊長,自然比普通大頭兵
想?得多些。他戳了戳身邊名喚米倉的?兄弟道:“倉子,你看咱們頭兒,是不?是有了……”
這含含糊糊的?話?聽得米倉一頭霧水:“有什麼?病嗎?”
何起呸道:“一看就是個光棍,家?裡既沒有婆姨,又沒個一兒半女。”
米倉被他戳中了痛處,他道:“你有媳婦,你了不?起!說人不?說短,你怎麼好?端端這麼說人呢。”
何起見他真惱了,忙道:“是我?說快嘴了。倉子彆急啊,你身上穿得不?就是宮人製得衣裳,隻要你好?好?立功,還怕沒有宮女看上你嗎?”
米倉這才顏色轉霽,嘴裡嘟囔道:“等這仗打勝了,我?一定好?好?拾掇,也討個媳婦。這些天,將軍賞得錢,我?一個子兒都?沒花,都?攢著呢,就等著備聘禮,我?想?扯二尺紅布……”
何起聽他越說越沒完,忙打斷道:“行行行,肯定馬上就能用上了。你先聽我?說,我?就是想?說,時將軍可是婦人啊,你知不?知道,婦人有孕時,就會嘔酸水。”
何起故意壓低了聲音,米倉驚得下巴都?要落下了,他脫口而出?一聲大吼:“你是說,她懷孕了!”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先是聚集在米倉和何起身上,在回過神後,又齊齊定在時春的?肚子上。時春肚子裡明明沒有東西,此刻也覺得要胃痙攣了。她冷冷地盯著他們兩個:“去跑負重十圈。”
何起暗罵傻小子,隻得和米倉一塊去了。時春本?以為這事兒就算了了,可沒想?到,接下來的?演習中,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得,生怕碰著了她的?肚子。有一個年?輕人不?小心戳了一下,嚇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頭兒,我?不?是故意的?!快來人啊,救救頭兒的?孩子啊!”最後這一嚷,聲兒都?變了。
時春:“……”
她深吸一口氣道:“我?沒有懷孕。”
一群人還是忙得如慌腳雞一樣,等到軍醫被扯來,才知是鬨了個大烏龍。一眾人手足無措,何起目瞪口呆:“真沒有嗎?”
時春翻了個白眼:“有你個頭!去演練!”
眾人做鳥獸散,時春望著他們的?背影,這才慢慢笑了出?來
。六十多歲的?老軍醫跟著笑道:“好?久沒見過,這麼一群有闖勁的?年?輕人。”
時春卻斂了笑意:“可這麼好?的?年?輕人,卻不?知能活多久。”
老軍醫察覺了她情緒的?不?對勁,他是早已見慣人世滄桑的?:“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你把他們當人看,讓他們去為國捐軀,做英雄死。總比讓他們被那些老爺當狗看,最後做牛做馬累死強啊。”
時春輕輕道:“可活著,再怎麼也比死了強。”
老軍醫精神矍鑠,他揮了揮拳頭道:“當然羅,肯定能勝得。我?見得多了,你們這麼用心,肯定能勝,大夥兒都?能活!”
時春艱難地扯起嘴角:“對,大夥兒都?能活。”
這廂在緊鑼密鼓地練兵,劉公公那頭也沒有閒著。他前?段日子去為各村修建水利設施,早就踩熟了地皮。如今,他就是要去村中,要求他們將青年?壯丁組織起來,建成民兵隊。這是效仿王安石的?保甲法。保甲法本?是要求農戶在農閒時演練,可如今情況危急,他不?得不?叫這些人在秋天也要抓緊訓練。
他站在板凳上,說得口乾舌燥:“秋天已經到了,我?知道大夥都?準備秋收。可即便糧食收下來,又有什麼用?蒙古人一來,還不?是全部搶完了。我?們隻有團結起來,才能保住這一年?的?辛苦成果!一定要抓緊操練,糧食晚收幾?天,不?會全部爛在地裡,被搶光了,才是真的?完了!”
劉公公好?歹是宮裡混的?紅人,口才非同?一般,他走到一處,那一處的?村民們便聽從他的?話?,開始組織起來演練。裡老人們都?對他千恩萬謝,給他送食送水。一些得過他好?處的?衛所士卒也來給他磕頭。饒是劉公公做這些事,隻是為了謀權勢地位,也不?由?添了幾?分?動容。
他在村裡待得日子久了,村裡的?頑童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敢過來和他說話?。他們看見他碗裡的?肉,哈喇子就滴滴答答往外流。太監對於這樣虎頭虎腦,活潑伶俐的?男娃,都?是有幾?分?喜愛的?。他夾起肉來逗孩子:“叫我?一聲爹,我?就給你吃。”
那男娃卻倒退了
幾?步,他嚷道:“我?不?叫!”
劉瑾還在哄他:“叫嘛,叫一聲又不?會少一塊肉。”
一個男娃道:“你騙人!我?娘說了,你是太監。”
另幾?個男娃跟著附和:“太監就不?是男人,是斷子絕孫的?。”“娘說了,千萬不?能叫你,要是叫了你,你就要把我?們抓去做兒子了!”
劉瑾臉上一時風雲變色,孩子們被他的?神色嚇哭了,幾?乎是拔腿就跑。劉瑾愣愣地坐在原地,他狠狠將手裡的?碗砸了出?去,就在此刻,他身後傳來一聲歎息:“劉哥,這是何苦呢?”
劉瑾霍然回頭,立在他身後的?,竟然是宣府鎮守太監鄧平。鄧平此來的?確是另有謀算,可眼看劉瑾如此,倒是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他道:“你信不?信,剛剛若是李越說這話?,這些人肯定千恩萬謝,說不?定現下連乾兒子都?認下了。”
劉瑾呸道:“我?差一個小兔崽子做乾兒子?老子才不?稀罕。”
鄧平目露苦色:“這不?是乾兒子的?問題。是咱們這些挨了一刀的?家?夥,一輩子都?沒有親兒子送終,也一輩子都?被人看不?起。你替他們做了這麼多好?事,可是他們在背後,還是拿你太監的?身份說事。他們還是瞧不?起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此辛勞。”
劉瑾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是為了這群愚民?你錯了,大錯特錯。我?是為了我?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