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道:“正是, 張郎中?奉命暫留在永謝布部?,策應內外。李禦史,咱們還是儘快回京吧, 萬歲很?是掛念您。實不相瞞, 我等入韃靼, 實際是為尋您的遺……”
董大說?了一半就打嘴道:“瞧我這張嘴真?是不會說?話,您還好好在世上呢。要是萬歲得知, 定是萬千之喜。”
秦竺和柏芳等熟悉的錦衣衛在一旁一麵抹著眼淚, 一麵附和。秦竺已是涕泗橫流:“屬下未曾想到, 還有再見您的一天。”
月池在大戰之前, 就命這群錦衣衛先行?回京, 不僅贈以金帛, 還在奏本中?加以表彰。秦竺等人畏於皇命不敢回去, 月池卻道:“不要怕, 隻說?是我說?得便好。誰不是血肉之軀,家中?都有父母親族。這一趟你?們都辛苦了, 不能教我們陪我一道往那殺場中?去。”
月池平日寬嚴相濟,溫和憫下, 錦衣衛無有不服者, 當日見她儘心竭力, 卻要遭殺生之禍,皆是傷心不已。是以, 後來朱厚照派暗探前往韃靼駐地,這群人雖都升了官職,還是自請走這一遭。他們紛紛道,辛苦一趟不算什麼,好歹將李禦史的屍首帶回來, 不叫他在那胡虜之地做遊魂野鬼,找不著回家的路。
其他暗探走個兩?三遭就退回宣府磨洋工了,隻有他們逐步往北逼近,在這草原上徘徊。皇天不負有心人,誰能想到,他們能找到活生生的李禦史呢?
月池心中?亦是感?動。她起身依次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你?們一路勞累了,看你?們都瘦了不少。彆哭了。我這不是還在世上嗎?”
柏芳哽咽道:“我們隻是多走些路,算不得什麼。您是怎麼活下來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月池道:“說?來話長。”
董大在一旁插嘴:“對對對,李禦史,咱們還在回去的路上細說?吧。”
月池沒有應和。董大臉上的笑意凝固了,錦衣衛們麵麵相覷,都有遲疑之色。
月池半晌方?道:“既然家師和拙荊都安然無恙,我還想在此地多留些時日。”
董大等人萬不曾想到,她都已經在南牆上撞得頭?破血流了,居然還不肯回頭?。董大道:“李禦史,這萬萬不可
啊。聖上因?著您的事,已經動了刀兵之念……”
月池一怔,她微微一笑:“這不是正好。我心中?的刀兵之念,還沒熄滅呢。兄弟們,實不相瞞,我在宣府鬨得這一遭,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小撮人是沒了,可還有一大批藏在水下的人還在虎視眈眈。我目前立得功,還抵不了我的罪。這麼灰溜溜地回去,不是李越的作風。”
董大惶然道:“李禦史,不,事情?不是您想得那麼簡單。萬歲雖然想要大破胡虜,可滿朝文?武都不讚同。”
月池道:“這我知道。先生們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不見兔子不撒鷹,所以韃靼必須要先起內亂。”
董大皺眉道:“可永謝布部?那邊也多有推脫之詞啊。”
月池挑挑眉:“怎麼,他們也要大明的軍隊出動之後,才肯動手?是嗎?”
董大點點頭?,月池失笑:“都是聰明人。”
董大道:“就因?如此,真?要開打,是遙遙無期。您這樣的貴人,怎可在這兒蹉跎歲月?您……”
他還待再勸,時春卻忽然掀簾進來。她麵上的神情?說?不出的古怪,隻是道:“你?們來看看。”
月池正不想和董大糾纏,所以立刻就出去了。剛才那一會兒,時春已經和幾個錦衣衛正打算將捆得嚴嚴實實的馬賊,押到另一頂帳篷去關押,可他們在營地中?穿梭時,卻聽到了一陣人聲。時春走進去一看,發現了一個萬萬沒想到的人。
月池掀開了帳篷,光明立刻射了進去,裡頭?的人下意識拿手?遮住臉,像畏光的蟲豸一樣往暗處躲避。其中?唯一一個男人,儘管瘦得皮包骨,但月池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她道:“鄧平?”
昔日威風八麵的宣府分守太監鄧平,如今頭?發蓬亂似草,臉頰上都是傷痕,一聽到人聲就下意識求饒躲避。月池叫了兩?三聲,他才如夢初醒:“誰在叫我,誰在叫我,救救我吧,求求你?們救救我吧。”
他剛才還癱在地上似爛泥,如今卻像利箭一樣撲出來,他緊緊抱住了月池的腿,歇斯底裡地叫救命。時春對著他就是一腳,可他抱得實在太緊了,竟然沒有踹開。
月池擺了擺手?,她道:“鄧平,你?抬頭?仔細
看看,我是誰?”
鄧平一怔,他並?沒有認出這聲音,卻無端覺得不寒而栗。月池又道:“鄧太監,這麼快就忘了故人了嗎?”
鄧平吃了一嚇,他飛快撒開手?來,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月池冷笑一聲,她蹲在他身側,這下避無可避了。鄧平仿佛置身於數九寒天,他的牙齒抖得哢哢作響,麵色比死人還要蒼白。他開始手?足並?用逃命:“李越,李越,你?彆過來,彆過來!”
他開始嚎啕大哭:“是我錯了,我不該鬼迷心竅,害了那麼多的性命。可我現在生不如死啊,生不如死啊!劉達他們都沒了,隻剩我一個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饒了我吧,李越,求求你?,彆索我的命啊。菩薩、菩薩饒恕我的罪過吧。”
他伏在地上磕頭?磕得砰砰直響。月池道:“去提一個馬匪來問是怎麼回事,那幾個人呢?”
時春情?知她問得是巴亞金他們,她道:“也打暈了,捆了起來。”
月池點點頭?,她忽然湊近,來了一句;“還記得我們在衛輝的事嗎?”
時春一愣,月池在她的耳邊悄悄道:“同樣的錯誤,我們不能犯第二遍。”
她因?對俞家一念之仁,最?後引來了滔天大禍,如今不可重蹈覆轍。
時春恍然,她點了點頭?,折身回去。新提來的馬匪正是背叛巴亞金的下屬。他哆哆嗦嗦道:“他們、他們都是巴亞金搶的。我們就是因?為分他們的財物才鬨起來,巴亞金老是要占大頭?,我不樂意,就去找了杜力夫,然後就、就……”
月池問道:“同行?的男人呢?”
馬匪道:“都殺了,隻留下了女人。噢,這個太監,巴亞金說?還沒享受過被太監服侍的滋味,就留了下來。杜力夫也這麼想,但他伺候的也不好,就被丟到這兒來了。”
秦竺道:“萬歲問罪,鄧平等人按理?都要伏誅,聽說?他們聞聲逃竄到這草原上,沒想到,到底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其他人都在叫好:“該!誰讓他們做出昧良心的事來。”
月池看著神色麻木的婦女和伏地不動的鄧平,半晌卻長歎一聲:“給她們找些衣裳和食水,把鄧太監提起來吧。”
柏芳
驚道:“禦史……”
月池目光清如琉璃,她苦笑一聲:“不知怎的,我忽然連殺他的興致都沒有了,就讓他像野狗一樣,在這草原上自生自滅吧。”
柏芳點點頭?,他一抓鄧平,卻發現他整個人同被抽去了骨頭?一般。他一驚,去試探他的鼻息,而後抬頭?驚詫道:“禦史,他、他被嚇死了。”
月池一怔,半晌方?道:“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