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過後,地主家整整齊齊的瓦房隻剩下一片斷壁殘垣,而在廢墟中還有十來具麵目全非的屍體。事情本該就這樣過去,村民們隻是討回了一筆屬於自己的東西。那幾天的煙塵散去後,這裡又會是淳樸寧靜的村落。
然而,世事卻不儘如人意。隨著藩王的援助,朝廷的軍隊有了軍餉,聲勢大盛。而義軍的絕大多數成員都隻是農戶出身,既沒有受過專業的軍事訓練,更是由於招降被逐步瓦解,漸漸落於下風。起先占下的幾座城池,也一一丟失。消息傳到村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村民們畢竟不是窮凶極惡之人,他們在群體心理的驅使下,做出種種瘋狂的舉動,卻在事後害怕後悔。他們開始擔心朝廷秋後算賬。形形色色的流言在村裡傳開,恐怖的氣氛在村中蔓延。
“聽說老爺的二哥就是外地當官的。”
“那麼多人死了,他一定會來查……”
“完了,這可怎麼辦?”
男人們愁眉苦臉,女人則怨天怨地:“我都說了,讓你們不要乾這種事。那家的小姐才十六歲……我都說了作孽是有報應的……”
有的人心生不忿:“我們作孽就有報應,那他們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拉尿那麼多年,怎麼就沒事呢?!”
“呸,你也配和人家比,齋公說了,老爺們都是天上的星宿,害了星宿,閻王爺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你們這些泥腿子算什麼,就算死上一千個,也抵不上一尊星星呐。”
王六的牙齒哢哢哢作響。他自聽說義軍敗退之後,就病了。他蜷縮在被子中,渾身顫抖。他的爹娘成日長籲短歎:“都叫你做個老實的本分人,你就不聽,這咋辦?”“要知道生下你是這樣,當時就該把你丟進尿盆淹死算了。”
不過,罵歸罵,王家父母還是心疼兒子,四處托人打聽。有一天,在縣城裡販貨的大兒子興高采烈地衝回來,一進屋就大呼小叫道:“我打聽到了,原來是說要派差役來查的,結果就沒人敢來。這個節骨眼,哪個衙役敢出城辦差。衙門最後就乾脆把這事歸到義軍頭上了。”
王家父母喜不自勝,全家人在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抱頭痛哭。半晌後,母親才想起了自己還臥病在床的小兒子。她忙推門進去,搖了搖兒子道:“小六,你聽見了嗎,沒事了……”
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動靜。狂喜的母親還未察覺到兒子的異狀,她搖晃得更起勁了:“小六,這人,甭睡了,娘跟你說話呢!”
她終於發覺了不對勁,掀開被子一看,王六早已渾身僵硬,兩眼發直地死去了。這個十六歲的孩子,早已如驚弓之鳥,隻要稍微一點大的聲響,就能把他嚇破膽。哥哥傳來的喜訊,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而家裡人看到他的死相之後,一麵是傷心不已,另一麵卻是連連慨歎:“真是報應啊,我們這樣的人,怎麼敢去害老爺呢?”
隨著最後一支義軍的覆滅,這場轟轟烈烈的起義,終在明廷的軟硬兼施下消弭於無形。賊首劉六、劉七等人兵敗後自殺,而被俘的二把手們,則被押往京師處決。謀逆依律當判處剮刑,需剮上整整三千六百刀。京都法場的地麵,又一次被鮮血染得通紅。在大雨的衝刷下,暗紅色的血漿沁進了土壤裡,將土都泡成了赭色。
月池斜倚在碧紗窗前,揚手將杯中的清酒倒了出去。時春就坐在她身側,與她同望著這瀟瀟冷雨。貞筠看到這幅景象,隻覺她們仿佛已同這潤碧濕翠融為一體。
自從那些賊首被抓住的消息傳來後,貞筠也沒睡過一個好覺。她既怕月池再不顧一切去諫言,又為自己的私心而慚愧。她承認,她是個自私的人,可這也是人之常情,她再也受不了生死相隔、天各一方的滋味了。
前日夜間就寢時,她忍不住開口:“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我知道那些被殺的義軍首領是無辜的。他們是被逼得沒了活路,這才鋌而走險……但是,阿越,我們不能拿雞蛋去碰石頭啊。這麼碰下去,除了把自個兒碰碎以外,什麼用都起不了! ”
阿越顯然是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她深吸一口氣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再折在這裡……好吧,我知道你不怕死,她不怕死,其實我也不怕死,但是,我怕你們死。”
她強忍著的淚水還是奪眶而出:“彆再留下我一個人了。”我真的害怕……
阿越和時春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起來。阿越慢慢替她拭淚:“傻丫頭,胡思亂想什麼呢。放心,我不會去上奏的。”
這允諾來得太爽快了,她始終半信半疑:“真的?”
阿越撲哧一聲笑出來,她仰麵倒在床上:“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又能怎麼樣呢?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