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走了隨從,心急火燎地去了司禮監,找來了李越的奏本。可當他看到奏本上秀潤華美的館閣體後,就察覺不對,要不是場合不對,他真想敲敲自己的腦子。這都十幾年了,怎麼會沒有變化。幸好,李越是皇上的伴讀,依製太子讀書時的一切東西,都會存在端本宮。
劉瑾按捺了幾天 ,終於找了個由頭,差人去了東宮。然而,他派去的人,居然還是無功而返。
小太監苦著臉:“劉爺爺,小的和他們賭了七八天的錢,才旁敲側擊開口,結果他們說,李侍郎的這些東西,早在他沒的時候,不是,傳聞他沒的時候,被皇爺取走了。”
劉瑾一僵,當然了,人都沒了,他的小祖宗當然得看點東西來睹物思人。這線索又斷了。他總不能去找朱厚照吧,難道真就讓這事過去了嗎?劉瑾有些不忿,真是瞎了心了,剛來的時候恨得牙癢癢,現在又是個這樣。
等等……劉瑾忽然一個激靈,他道:“咱家記得李越剛入宮時,被皇爺罰了在粉壁上練字。那些粉壁,還在嗎?”
粉壁當然還在,雖然不那麼愉快,但也是朱厚照心中的重要回憶。事實證明,人的字跡要在短短一兩年內完全脫離過去的影子非常困難。特彆是,對一些書畫鑒定家來說,他們隻要仔細觀察鑒定,就能看出是否是出自一人之手。
劉瑾激動得手都在發抖,居然真被他找出來了,居然真是李越,居然真的是李越!那麼,問題又來了。李越怎麼會給李龍批這些東西?他不是自稱父母雙亡,在外四處流浪嗎?事情可是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劉公公就像嗅到腥味的狼一樣,他有一種直覺,要是他繼續挖下去,說不定還真能找到李越的驚天秘密。可該怎麼挖呢?
把舒芬提來嚴刑拷打?劉瑾剛動此念又壓下了下去,一旦驚動聖上,後果如何就不能預料了,皇上即便再氣,也不會直接殺了李越,可他可卻要麵臨李越無窮無儘的報複。那就隻有,將這事留在南邊解決。李越估計也是做此想,所以力勸南京刑部會同巡按禦史主審江南士子自焚案。按照刑律,這的確是正當的流程。朝廷也沒有理由反對,隻不過差誰去江南就是有說法了不是。
劉瑾忽然靈機一動,他也可以差人去,太監們之前為了討好皇上,不是找了不少與李越容貌相似的人嗎……
李東陽已經上奏祈求“早賜骸骨,生還鄉裡”。他病得越來越重,整個人已然如皮包骨一般,呼吸細微得如蚊蠅。朱厚照又來看了他一次,眼見他如此,心中亦十分感傷,他答應了李東陽的心願,派人送他還鄉,還賜予他每月食米八石,十餘名差役供他驅使。他唯一尚存於世的兒子李兆先也被蔭為國子生。
李東陽麵露感激之色,他有心起來謝恩,卻因體力不支,終於隻能倒下。他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陛下,含章,他並無私心,我們、我們都沒有。”
他早已渾濁的眼睛突然滾下淚:“我們隻是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李越不是第一個提出隨事考成的人,早在她之前就有許多有識之士,提出要加強官吏的管束,確保政令通行順暢,可這麼多年,卻沒有一位天子,同意這個建議。他們難道不知道官吏懶政、昏政帶來的弊端嗎?他們都知道,隻是這樣一來,對內閣和吏部的權力,是一種空前的加強,足以培養出一位乃至數位權傾朝野的強臣。沒有任何一位成年的皇帝願意冒這樣的險。
李東陽本來以為,李越會是一個例外,李越也以為他自己會是例外。可如今看來,李越也是一樣。所以,他不能指望現下推行出一套嚴密的考核製度來徹底地根除弊政,他隻能等,等他的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時,才能慢慢實現他的心願。然而,他卻固執地認為,自己等不到那天了。李東陽其實很能理解李越的想法,他自己已然六十九歲了,不也沒有等到那天嗎?
朱厚照的神情一滯,李東陽乾枯的手緊緊拉住他,他問道:“陛下,北伐之戰如此凶險,您都肯孤注一擲,為何到了朝中,您反而裹足不前?”
朱厚照定定地看著他,他的眼中微光在閃爍,仿佛月光下的海水:“您不明白,他和您不一樣,他已經瘋了……”
朱厚照當年棄劉健而委任李東陽為首輔,不單單因為劉健得罪過他,更是因李東陽身上有劉健和許多讀書人身上都沒有的品質。他懂得因時因勢利導,他明白這天下的弊政不是殺幾個人就能扭轉過來,他看得清這千頭萬緒,也知道如何透過這些來一步一步地改進,當明白一時改不了之後,他不會傻到去硬碰,而是會另想辦法,另等時機。
可李越不一樣,他從韃靼回來之後,就已經變了。朱厚照難得對人吐露真心話:“他描繪出了一幅美好的圖景,要將這美好的圖景套在這大明官場上,哪裡有旁逸斜出,他就要剪裁殆儘。他不在乎這樣做的代價,他甚至可以再來一次宣府舊事,隻要能夠確保他的緊箍咒,從此再也沒人能摘下來。您應該知道,這樣的急切帶來的未必是好事。而朕,不止是他的追求者,還是這天下的主人,朕不能為一人的執念,而冒這樣的凶險。朕隻能讓他不要繼續瘋下去。”他嘗試過包容他,可他真如一柄利劍,即將要刺破他的劍鞘衝出去了。
李東陽的嘴唇微動,他道:“……正如俞家之案那般?
朱厚照原本蒼白的臉上蒼白陡然現出淒豔的血紅色,他默了默道:“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他可以慢慢學,我不會再叫他付出那樣的代價了。”
李越為了實現目的,已經甘願將身軀作為籌碼,可他卻在事到臨頭反悔,既不想讓他絕望,更不想讓自己的感情淪為權力的附贈。
李東陽看著他,他眼中憐憫仿佛要溢出來:“那麼,他如果到最後還是學不會呢?”
李東陽到了離京之日時,還是沒能等到朱厚照的答案。月池送走了她的這一位師長,還沒來得及喘過氣,就聽到了另外兩個死訊。九月,纏綿病榻日久的英國公張懋病逝,而兵部尚書劉大夏,在衙門大堂突然暈倒,再也沒能起來,享年八十一歲。
月池穿著素服,從一個喪禮來到了另一個喪儀。她的耳邊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哭聲和鼓樂聲。她看著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雙眼刺痛得厲害,卻連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身邊有人在叫著她:“李侍郎,節哀啊,老國公和老尚書,這也算是喜喪了。”
月池木然地轉過身去,劉瑾正看著她,他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好像盯著一座金山。
月池在不久前收到了時春的訊息,這讓她的焦慮到達了頂點。時春告訴,她們銷毀了畫,並在東廠的掩護下,從錦衣衛的追擊中逃了出來。這時,她就知道,她踏入俄狄浦斯的悲劇。
俄狄浦斯在降生時,他的父母獲得預言,這個孩子將來會殺父娶母。為了避免悲劇,俄狄普斯的父親,將他丟棄在山坡上。可正是由於與父母素未謀麵,長大成人後的俄狄浦斯在路上誤殺了父親,又因緣際會娶了母親為妻。你越想避免某種悲劇,卻往往離注定的命運更近一步。她以為舒芬一定會被暗殺,所以托時春去收拾善後,毀滅證據,卻不妨朱厚照先一步派人去了舒家,還盯得這麼緊,不僅有東廠,還有錦衣衛。如今,舒芬沒死,時春的行跡還暴露給東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