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生不用封萬戶侯(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6320 字 10個月前

他竟然是已經打算避其鋒芒了, 可今日的李越,卻還是咄咄逼人:“老劉啊,靠一兩句場麵話, 可打發不了我。”

劉瑾麵露為難之色。月池道:“剛剛還敘舊情,怎麼這會兒又扭捏起來。這是家宴,有什麼難處, 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法子解決就是了。”

一起解決?楊玉暗笑一聲,東廠掌權的都是太監,太監都是沒根的東西。他們無兒無女,又受人鄙夷, 所以隻能把欲/望寄托在彆處, 對錢財和權力的貪婪早就到了變態扭曲的地步。而且宦官之所以好用,就在於他們是遊離在規則附近的灰色麵,他們能采取非常手段, 做到尋常官員辦不到的事, 要是真想管大臣一樣管他們, 那東廠豈非是形同虛設。

這也是他還能坦然坐在這裡的原因。他打算就在此地, 做一個啞巴, 眼看他們相鬥,劉瑾老奸巨猾,怎會甘心吃虧。

然而, 事態的發展, 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劉瑾眼帶惶然地看著他們, 一刹那間仿佛老了十歲,他的背佝僂成了一團,半晌方幽幽一歎:“您若執意如此, 老奴也無話可說,說不得拿命掙了……”

楊玉:“……!!!”好一個另辟蹊徑啊。

這一番唱念做打,連月池都忍不住暗自叫好。這朝堂的風向,朱厚照的心態,算是被他徹底摸透了。如今的朝廷需要的不再限於製衡,而是團結。團結可不是靠以勢相壓能成的,共同的目標、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理念,缺一不可。所以,劉瑾心裡比誰都清楚,她不可能靠強壓,來逼他們就範。而在朱厚照這一邊,忠心是他們最好的護身符,能力和資曆是他們安身立命的保障。

所以,劉瑾大可現在把差事接回去,然後在事事從命的情況下把活辦砸,最好再來點苦肉計。他聽話了,事情還砸了,那怎麼會是他的問題呢,一定是李越這個瞎指揮的人的問題。而當他到退無可退的地步後,自有人把她壓下去。

月池看向了她身邊的這個男人,他這會兒出奇地沉默,可沒人覺得意外。權威的維係,需要穩定的核心。他要擺出中立的姿態,當局麵陷入僵局後,再來居中協調,或到兩邊達成一致之後,再來順水推舟。皇上是不會犯錯的,錯的永遠都是底下人。

他的目光亦與她交彙。明亮的燭火在他的瞳孔中跳躍,她伸出手,與他十指緊扣。他先僵了一下,隨即反手抓住她。他聽懂了她無聲的言語——“相信我”。

劉瑾表完忠心後,就做出領訓的姿態。隻有鍋中鮮紅的湯汁,在炭火上沸騰翻滾的聲響。而楊玉與副手張允俱是如坐針氈,剛剛熱熱鬨鬨時,大家不自在。可霎時間寂靜無聲後,大家卻感覺更難受了。

楊玉隻覺七上八下,他心中既有擔憂,又有莫名的亢奮,他垂下眼簾,李越想趁勢而上,一舉將他們拿下,而劉瑾卻以退為近,將她逼到了死胡同裡。她會是什麼反應?是惱羞成怒,還是迂回行事?他的內心焦灼,而李越則斂去了笑容,沒有微笑的遮掩,更叫人望之凜然。

月池沉吟片刻道:“看來,有些話還是得攤開來說。”

攤開說?劉瑾一愣,她想怎麼攤開說。他正發愣間,隻聽月池道:“傳說上古時期,洪水泛濫成災,鯀奉帝堯之命治水,他帶領民眾築堤堵水,剛開始確有成效,可九年過去了洪水非但沒退,反而越漲越高,終於有一日衝破堤壩,淹沒大地。鯀因此被舜殛死於羽山。鯀的兒子禹接替了父親未完成的重任。他認為水患小則‘堵’能治,水患大‘疏’才能平,‘治水須順水性,水性就下,導之入海’。於是,他改堵為疏,花費了整整十三年的時光,終使百川入海,天下大治。為何鯀禹皆誠心治水,結果卻截然不同呢?”

她的目光在四個人身上打了個轉,最後定到了文冕身上:“文冕可有高見?”

張文冕冷不妨被叫到 ,暗道不好,可問題已經逼到了眼前,他焉能不答,隻得猶豫片刻道:“回您的話,鯀違水性,強行堵塞,所以落敗,而舜順水性,導之入海,所以成功。這正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月池微微闔首:“所以,治水需順水性,治宦也需順宦性。你也是老劉身邊的老人了,在東廠呆了這麼些年,你覺得,宦性為何?”

劉瑾愕然抬頭,張文冕臉上隻餘空白。誰也沒料到,她會直接將問題又拋回來,還是一針見血。劉瑾正欲開口,卻被她攔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有誰,能比文冕看得更透呢?”

張文冕從未想到,這樣大的重擔,最後竟是落在他的身上。擺在他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四兩撥千斤,將問題推回去,一就是真正由心而答。前者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而後者卻會為自己帶來極大的風險,一旦說錯半個字,不僅劉瑾的前途要涼,他自己更是性命難保。

他忍不住看向劉瑾,眼前這個他跟隨多年的老太監,正努力地給他使眼色。他知道劉瑾想乾什麼,他想再賣一次慘,把李越堵回去。可同一個招數不能用三次,皇上的憐憫,應該用在刀刃上……

月池望著他,似有無窮無儘的耐心,而他也終於組織好了言辭,徐徐開口了,他說得第一句話,就讓眾人一驚:“宦官也是人,宦性中也有人性。”

月池挑挑眉 ,隻聽他道:“您說天地有陰陽一氣,人性何嘗不分正邪兩麵。於正麵而言,宦官同常人一樣,重情感,重義氣。他們在宮中生活多年,對上忠心耿耿,對下愛護關照,對友兩肋插刀。更由於接近天家,他們還具備頭腦靈活、善察善思、知變通、善變通等長處。”

楊玉聽得暗自咋舌,真不要臉,什麼好的都敢往身上栽。可沒曾想,張文冕斟酌著語氣,話鋒一轉:“然而,由於世人諸多偏見,宦官在碰壁之後,有一些人難以克製惡念,以至於走向極端。宦官無兒無女,所以比常人更重親族,他們要麼是竭儘全力關愛親戚,要麼是對認下的義子掏心掏肺,所以一時動錯了念頭,就難免有包庇抱團。宦官無人送終,為了使自己老有所依,所以對錢財格外看重,稍不留神也會走向歧途。宦官隻能留在宮中,所以會進入兩個極端,一是渾渾噩噩,沉湎享樂,一就是奮發向上,希望發奮圖強。前者中的貪婪之人,就會攬財成性,而後者中的野心勃勃之輩,就會攬權成風。”

這一番話,切中肯綮,連朱厚照都聽了進去。張文冕長歎一聲:“所以,我們督主為何覺得太為難,不是他不肯為國儘忠,而是感同身受,說來,這些行差踏錯的,也都是可憐人呐。”

楊玉這時才知道厲害,他嫌棄地看了張允一眼,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張允一窒,將頭縮得更低了。

而張文冕猶嫌不足,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正因熟知宦性,所以對近兩年宦官的風氣敗壞,晚生才有不同的看法。”

月池好整以暇道:“怎麼說?”

張文冕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他聽見自己聲音微微發顫:“您覺得是堵得不夠,晚生鬥膽,卻以為是堵得太狠了。”

朱厚照的眼中異色劃過,月池沉吟片刻:“你是覺得,因著他們遭遇可憫,有些事,我們不該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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