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的心中一瞬間劃過這樣的想法,她要是下令讓他們從儒家經典裡找到女子也能議政的論據,他們會怎麼辦?這群眼高於頂的人,為了升一步官,是不是也能將自己口中過去的大道理貶得一文不值?
而她這種略飄的心理,在內閣主持的九卿議政中,才沉了下來。這裡的人對待她的態度與過去彆無二致,甚至有的人還更強硬了一些。
戶部尚書王瓊就當麵指出她的想法不行:“田賦是國之根本,要是將田賦讓地方自用,恐怕會動搖國本。而你提出對那些要修建抗災工程的地方撥款,這又是一大筆開銷。這進的不足,支出得更多。即便軍費開支大減,太倉鬆快了一些,也支撐不起這麼花法。”
就連吏部尚書梁儲也點頭稱是:“更何況還有官員年終的表彰,總不能表彰也發胡椒蘇木吧。”
月池沉吟片刻,她終於還說了出來:“在連年的天災之下,單單依靠田賦來作為朝廷的稅基,的確是獨木難支。我們為何不好好在商稅上理一理呢?”
內閣次輔劉健皺眉道:“你想加征商稅?”
月池道:“並非隻是單純的加征。我聽說徽州富商,爭奇鬥富,天下聞名,可徽州全府去年的商稅還不超過三十兩。而在那些小商小販身上,因稅勒索破家的局麵,卻十分普遍,據說貨物運進店要交稅,運出店也要交稅,商人運船從南北上,經多少關卡,就要重複交多少次稅。您不覺得,這裡頭大有不對勁的地方嗎?【1】”
謝遷問道:“你是想打擊富商巨賈。”
月池斟酌著道:“下官鬥膽,為何一定要打擊呢?時至今日,商販興旺,早成常態,難道還能奪了他們的生計,叫他們全部回家去耕種嗎?農戶所供,由商戶來出售,農戶所需,由商人來轉運。農商互利,資農厚商,方為長久之道。”
開國時,太/祖爺就講過要減輕商人的負擔,不可如漢時一般鄙薄過度。可這畢竟是稍微對商人好一點,將其視為四民之一,不至於將其壓榨得活不下去而已,可李越卻是要提出,要將商人抬到和農民一樣的位置,這在這時看來,可謂是驚世駭俗,因而也受到了大家的反對。
態度激烈者,曆數重商的危害:“民間本就流傳‘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不如倚市門’。如再抬高商人的位置,還有何人去耕織?屆時,如再逢水旱之災,百姓危矣。”
更有人說明商人成勢的威脅:“漢時桑弘羊有言‘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煮鹽,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大抵儘收流放人民也,遠去鄉裡,棄墳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奸偽之業,遂朋黨之權。’吳楚七國之亂,離不開這些人在背後勢力。你也算是博古通今,應該知曉這個道理才是。”
態度溫和者,則是先表示理解:“太倉空虛,您也是病急亂投醫了。依我看,可以再調整商法,將富商巨賈套入籠中,不可任他們荒淫越製,傷化敗俗。而對小商小販,還是可優待一二。”
月池辯道:“可如今錢神當道,已成江河之勢,不可逆流,我們當順勢施政,而非逆勢而為,這是做不成的!”
她的這種想法又引起了更大的爭議。有人甚至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難道因為做不到,就要眼看江河日下,甚至放任自流嗎?”
這又扯到了道德倫理的上麵。這就更是說不通了。最後,還是楊廷和出麵協調各方:“商稅之事,需從長計議。而惠農之策,亦要徐徐圖之。”
交到朱厚照案邊的方案於是變成了這樣,他們擬定了受災最為嚴重的地方,免去當地的田賦,中央給予支持,加強公共設施和備荒儲備。至於其他地區,還是由治農官到了當地,自行再想辦法,反正到了年末該交的田賦,是一點都不能少。
西苑之中,月池隻覺愁緒滿懷:“中央集權,強乾弱枝,地方沒有本錢,還要造出一朵花來,未免強人所難。”
朱厚照此時倒比她還要穩一些:“比天還大的事,你想一步到位,未免異想天開。惠農之策,正是新政立足的根本,這時誰勸你急,你反而要小心誰。”
他遞了一碗鷓鴣粥與她。說是鷓鴣粥,其實裡麵一粒米都無,而是將鷓鴣拆骨取肉成蓉,與淮山蓉一同小火慢煮,最後再加入上等的血燕。鷓鴣骨多肉少,要拆解離不開高明的刀工,這麼一小碗,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月池道:“又進新廚子了?”
他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指:“穿簡樸些也就算了,難道你連口腹之欲都要舍棄。”
這是個真正的天之驕子,受天下奉養。他肯著服浣濯之衣,就已經是能被載入史冊的簡樸皇帝了,難道真要他過得同平常老百姓一樣。
她慢慢將這碗香濃的鷓鴣粥吃下去。這等於又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國家無錢,所以始終無法平倭寇。倭寇不平就不能廣通商。商貿不暢,海外的作物和白銀就無法流入。沒有足夠的財政收入,底下的人就不會長久地聽她的話。她就更不可能采取措施,來進行財稅改革,改變目前這種畸形、粗放的稅收機製,也無法開展治理運河等大工程。
她長歎一聲,還是決定從協調調度的細節入手。戶部府倉大使位卑權重,負責去各地征買中央所需的物資。可去哪兒買,買多少,府倉大使都做不了決定,一切要麼依舊例,要麼依上頭的意思,可是舊例早就是老黃曆,而上頭也無暇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導致戶倉大使四處奔波,不需要的東西,采購回一堆,需要的東西又要再派。
月池和王瓊商議,由他上奏賦予府倉大使調度之權,由他們每季統計宮廷乃至衙門所需之物,再由他決定至何時何地以何價錢采購,同時還要將運回京城的運費也納入計劃之中。這是在擴大戶部的權力,王瓊焉有不同意的道理。至於這麼做,會不會斷人的財路,他才顧不得那麼多。
他也是有眼界之人,否則也不會提出開通商口,來拉攏洋人平倭寇的法子了。眼下,修建抗災設施,與民休養生息,才是最該做的。而他本人又是極善算學之人,當下拎了幾個聰明機靈的下屬,對他們進行緊急培訓後,讓他們上任理財。有王瓊牽頭,果然將采辦事業辦得風生水起,既調節了供需,還在年節時節省大量的采購經費。
月池見狀長舒一口氣,這省下的銀兩,至少能將今年的年終獎糊過去了。而她接下來,仍打算去找劉瑾。
老劉起初並沒有發現,月池是在給他畫餅。自平定寧王之亂後,他對王守仁的信任,已經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度。他覺得,以王守仁的本事,要平倭不是手到擒來嗎?他就從來沒把南邊的倭患當成一件大事。可當月池給他畫了餅之後,他調出這些年的戰報,才隱隱發現了不對勁。
這怎麼,勝率不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