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聞到嚴嵩的境況之後, 徐讚也是心驚不已。時至今日,他們早已知道,這倭患是軍隊放縱,官員貪腐, 大族謀利三重作用下的結果, 不是中央一句開關就能解決的。換而言之, 這境況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 那麼嚴嵩究竟在雙嶼看到了什麼, 才能把他也鬨病呢?
他趁著夜色, 來到了驛館。嚴嵩不見旁人,可他還是要見的。
徐讚一見嚴嵩, 就覺他麵色蠟黃。他忙攙扶他坐下, 問道:“何至於如此?”
嚴嵩搖搖頭,在他手心寫下了一個 “詐”字。
徐讚會意,更是腦袋一蒙。他不由自主地想看向窗外, 可頭隻是微微一斜, 就硬生生扭了過來。
他的聲音都帶著哽咽:“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了。”
嚴嵩的聲音有氣無力:“我真是來錯了。原來想做一番功業,誰知卻……”
他直勾勾地盯著那首他寫的 《烏衣巷》。
徐讚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 斟酌著語氣道:“你新來此地,水土不服是常事,也不要太過憂懼了。”
他借著替嚴嵩理被子的功夫,趁機寫到:“豪族?”
嚴嵩苦笑著搖頭:“不由得我不憂懼啊。小弟眼看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 還請仁兄穩妥行事,善自珍重。”
他一麵說著,一麵借衣袖的阻隔,又寫下了四個字:“餘姚王謝。”
徐讚乍有些不明白,他道:“這病雖沉, 可京中也有良醫在。”
嚴嵩苦笑著搖頭:“病入膏肓,就是扁鵲在世,也救不了了。”
徐讚一震,嚴嵩寫下餘姚王謝,又否認是豪族……如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明悟霎時湧上心頭。他的臉色在一瞬間白得如鬼一樣。
嚴嵩搖頭的意思,是他不是虛指,而是實指。餘姚王謝就是說在餘姚的王姓和謝姓兩個大族。這兩族世代簪纓,出過不少大官。姓王的家中最赫赫有名的大臣是新封新建伯的王守仁。而姓謝的家中就更不得了,出了官居一品的內閣輔謝遷!
徐讚與嚴嵩對視了一眼,俱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心灰意冷。難怪,難怪那些人敢如此作為,原來是有恃無恐。一個內閣次輔,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一個是朝堂新秀,武能平亂,文能傳道,這兩位都是新政的中堅力量。連小孩子都知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道理。拿新政的刀,去要新政的命,最後的下場隻能是兩敗俱傷。
特彆是,王守仁還是平倭的大英雄。抗倭英雄因為遠親和倭寇勾結,而被牽連問罪。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把朝廷的臉麵放在地上踩。皇上不會認,李尚書更不會認。那麼,揭發出這些的他們,說得就隻能是謊話,本人隻能被打成佞臣!所以,嚴嵩才要裝病,他是中央派來的欽差,必須要給上麵一個交代,他要在浙江官場保住身家,也必須給他們釋放一個信號。接下來的日子,可以想象,他隻會病得越來越重。可嚴嵩向他揭破秘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嚴嵩眼看他的神色變得越來越沉重,心裡亦是一歎。他其實也沒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訴徐讚。在驛館的居室內,在一片黑暗中,他時時想起,他來到雙嶼時的情形。
那時還是白天,天上雖下著蒙蒙細雨,可還是朗朗乾坤。他帶著鬥笠,身披蓑衣,混在在人群裡。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鬥升小民,走私商人,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劃著小船向佛朗機人出售貨物。而賺取銀錢後的他們,將賺得的銀兩上交一部分給路邊的倭寇,接著就拿著剩下的錢和一張條子,歡歡喜喜地回家。他更是看到,一些遠洋航船在回港之後,還向倭寇繳納貨物和銀兩,同樣也拿著條子搬運貨物回家。
嚴嵩初見時不明緣由,倭寇不是來搶錢的嗎,這些走私販子怎麼交得這麼爽快。他有心想四下打探,卻被陸完派來的人阻止。那個隨從用一整套的黑話和多件信物,才帶著他突破重重關卡。嚴嵩直到此時才知道,他派來的那些人是怎麼死的,這要是沒有內行帶領,他們連門邊都摸不到。
而正是在逐步深入中,嚴嵩弄明白了走私者甘心交付錢款的緣由。這是所謂的保護費,商人、漁民隻要想在海上牟利,就必須要向倭寇繳納銀錢。不交錢的人會被殺光全家,鑿破船底。而交了這些錢後,走私者就能得到倭寇給予的路條執照。【1】以此為憑,他們就能出海做生意、打漁,倭寇反而會來保護他們的安全,讓他們不被官府抓走,還不用向官府交稅。
至於倭寇如何會有這樣的勢力,是因為他們中有中國人、有佛朗機人,還有日本的浪人。中國人的錢糧,浪人的武力,還有佛朗機人的武器,擰成了一股強大的武裝力量,庇護此地的走私事業蒸蒸日上。
當明白這一點之後,嚴嵩才覺心驚膽戰。倭寇是賊,賊卻在做著收錢庇佑百姓的事,這和朝廷收稅有什麼兩樣?而百姓信重賊寇更勝過官府,甚至甘願與賊合謀。這麼多人由民成賊,究竟是誰的過錯呢?
嚴嵩不敢想,也不能想。他隻覺不寒而栗,幸虧他選擇抓住陸完死磕,辛虧陸完也有趨利避害之心,幸虧還有佛保來說和,幸虧他背後還有中央官僚勢力的支持。如果他真的一頭把這裡的事戳開,那麼等待他的不是飛黃騰達,而是合家殞命。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這麼病下去,如果病了還不行,那就隻能裝瘋。可他不甘心,他等了這麼多年,才等到這麼一個機會,如果這就這麼讓他泯然眾人,那比殺了他還叫他難受。嚴嵩靜靜地躺在臥榻上,雙眼亮得瘮人,那就再觀望吧,世上沒有不能解的局。或許,契機就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等待他們來發掘呢?
早在嚴嵩去雙嶼時,貞筠的織場已經在徐州熱熱鬨鬨地開起來了。她隻招收女工,優先照顧失業的寡婦,賺來的銀錢還拿一部分去資助窮苦人家。這在當地一時傳為美談,貞筠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家還以為是哪家的老封君回鄉來,照顧鄉裡了。
剛開始隻有幾個人上門,可隨著救助的人越多,越來越多的婦女,甘願背井離鄉,長途跋涉到這兒來做工,寧願不要銀錢,也要來乾活。對她們來說,能安安穩穩混口飯吃,再也不怕被人打罵磋磨,就是神仙一樣的日子了。
貞筠見此情形嚇了一跳,為了收容這些人,她隻能不斷完善織場的產業鏈,擴大經營規模。她的身份和財力,再加上楊應奎的支持,要做成這事輕而易舉。
很快,她的織場就開遍了徐州。婦女們養蠶繅絲,水轉絲紡車晝夜不停,生產出了大量絲線。她們再精心將其織成綢緞,描繪各種花樣,一針一線地繡上去。她們都等著將這批貨物,運到寧波,賺回大錢。
可沒曾想,寧波久久陷入倭患,迄今都沒能徹底解決。而廣州雖然也開關了,可這般長途跋涉運送絲綢,運費和稅費都不知要消耗多少。楊應奎更是探得嚴嵩病了的消息,他雖不知嚴嵩是裝病去雙嶼,也知這海關必是出了岔子,所以勸貞筠按兵不動。
絲綢遲遲出不了海,大家都愁眉不展。這些可憐的女子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托庇的聖地,生怕老板因為虧錢不再做這樣的善事了。
她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個主意,水力織出來的絲線,雖然不如手工的精細,可勝在量大成本低啊。她們這麼多人,完全可以把精力用在織造上,一方麵以量、以價取勝,一方麵以織造來彌補不足。這樣的絲綢,流入大明的市場,也是有一爭之力的。
貞筠在她們的勸說下同意了這個主意,於是,大量低價的絲綢流入市場,果然賺得盆滿缽滿,引得無數織場眼紅心熱,小農咬牙切齒。
而這些事,貞筠不知道,這些女子們也不知道。她們歡天喜地,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了絲織的完善上,還有些人甚至想試試用水力來紡棉。第一個起這樣念頭的人被人喚作林婆。
林婆的娘家是木匠,因此一直都會幾手木工活兒。她為人勤快老實,紡車、水磨等要是出了岔子,工匠師傅趕不過來,大家都讓她來修。時日越久,林婆的技藝也越來越純熟。
與她同伴的大姑娘小媳婦,發現她乾了一天的活,夜間還在用鐵棍在屋裡軋棉,不由問她是怎麼回事。林婆起先不好意思說,後來隨著她的動靜越來越大,瞞不住一起的人,她也不得不說了出來。
她低頭道:“絲雖然好,可到底不是我們這些人穿的。要是能讓棉布也產得像絲綢那樣多,孩子也不會凍死餓死了。”
張太後失了太康公主和蔚悼王,哭得撕心裂肺,真真是悲痛欲絕。可在這裡做活的女人,哪個沒失了幾個孩子呢,剛開始也是傷心不已,可到了後來,也都習以為常了。她們甚至能用平淡的語氣,交流兒女是怎麼沒的。
林婆慢慢開口:“有一年遭了大災,家公家婆就商量著把大丫頭丟掉。第一次公公帶著大丫走了十幾裡山路,把她撂在路邊上。可第二天,那丫頭就找回來了。第二次,公公又帶著她走了更遠的路,可沒過三天,她又找回來了。我現在都記得她的樣子,臟得就像從灶台下鑽出來。她叫了一夜的娘。”
林婆呆呆道:“我就摟著她,我說寧願咱們娘倆一塊凍死、餓死,也不丟掉她了。結果第六天,大丫還是不見了。那是個機靈妞兒,她再也不跟爺爺出去了,隻跟著我和孩兒他爹走。孩兒他爹就把她帶到了河邊,一伸手就把她推下去。孩兒他爹跟我說,就像一顆小石子兒打下去一樣,冒幾個泡泡就沉了。他請神婆算過了,這時走了好,來世能投個有錢人家。”
她眼睛木木的,就像兩顆漆黑的玻璃球:“他說得對,沒過幾年,孩兒他爹也沒了。我們七個娃,最後留在這兒的也隻有兩個。”
她環顧四周,眼底露出一點兒星光:“要是當年就有一塊地,有這樣的場子就好了。我一定把他們都養得白白胖胖的,男娃都給他們娶一個好媳婦,讓他們穿上新衣裳,睡新被褥,請全村的人都來吃酒。女娃都找個好人家嫁過去,我一人給她們打個金鐲子,送三匹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