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沉默,沉默過後,遊戲在無聲地繼續。第二次月池又勝了。而他已從激動中平複過來,甚至又抿了一口酒,他翹腳坐在躺椅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月池又一次開口:“你是覺得,徹底讓她背棄我之後,我就會全心全意待你了嗎?”
他沉吟片刻:“不止是她,還有其他人。人是需要寄托的,再強大的人也一樣,內心軟弱的部分如果無處安置,長久就會如拉緊的弦一樣撕裂。所以,人在麵臨巨大情感空虛的時候,會本能地移情、會尋找下一個能修複傷疤的人。你不是就是這樣,讓我愛上你的嗎?”
月池愕然抬起頭,巨大的驚駭攫住她的心神,隻聽他笑道:“我如你所願隻有你了,可你為什麼不能隻有我呢?”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你恨我嗎?”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又笑了出聲:“你怎麼會這麼問,當然恨了,我有多愛你,就有多恨你。兩者本就在一線間門啊。”
她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而他則催促她繼續翻牌:“遊戲還沒有結束。”
月池又一次掀開牌麵。這次,終於輪到朱厚照贏了。他長舒一口氣,又一次伏在她的膝上:“那麼,你會待我如我對你一樣癡心嗎?”
他的聲音仍帶著笑意,就像是一個要糖吃的孩子,月池低頭想看清他臉上的神色,卻隻能看到他烏黑的發頂。她想試試他的心跳,卻被他阻止:“怎麼,你也要耍賴了嗎?”
月池搖搖頭:“遊戲是從我這裡先開始的,我們隻能玩下去。是我一步一步把我們都推到今天的境地。你早該知道,不論你怎麼做,我都不可能像你愛我一樣愛你。”
朱厚照霍然起身,譏誚道:“看來,這次輪到你玩不起了。”
然而,當他看到月池的神色時,他愣住了。月池含笑道:“你也知道,我們是很難騙倒對方的。”
“在我小時候,我也像你一樣,喜歡去看話本。很多話本的故事都沿著一條脈絡。在現世不如意的人,由於不知名的原因來到異世,從此之後,平凡的變得卓越,孤單的變得不孤單,在現世得不到的愛情、事業,在異世全部收入囊中。這樣二次重來的機會,被視為對人的莫大恩賜。”她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可我不需要這樣的恩賜。”
她帶著懷念的神色:“你知道嗎,我曾經也像你一樣,喜歡四處去遊玩。我曾經和朋友一起去過南極,也試過坐滑翔傘從勃朗峰上飛馳下來。我還喜歡在風景秀麗的地方置產業,每套彆墅都裝修成不同的風格,但都有智能化的設備和我喜歡的衣服、鞋子、化妝用品和配套的首飾。我曾經是最愛漂亮的人,最愛自由的人,最愛享受的人……”
朱厚照不明白她的某些詞句,卻理解她的意思:“你現在不一樣可以這樣嗎?”
“一樣可以?”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不,不可以。這麼多年了,我沒穿過一件讓我滿意的衣服,一雙讓我舒服的鞋,剪過一次讓我滿意的發型。你敢相信嗎,我甚至連一次好好的廁所都沒去過,我連一張衛生巾都用不上。我還要提防彆人來害我,來算計我。在秘密暴露前,我甚至很難睡得上一個好覺。我隻有兩個真正的朋友。我所獲得的尊重全部建立在謊言之上,隻要暴露,那些支持擁護我的人就會立刻將我丟下去。他們需要的是男人李越,不是女人李月池。你不也是知道這點,才會對我放權嗎?”
她摩挲著他的鬢發,輕聲道:“你知道,我和你的太監們一樣,不可能再背叛你了。”
他有心想要辯解,可卻無法否認在之前種種事實。
“噓——”月池撫過他的嘴唇,“我並不是否定你對我的真心。你是皇上啊,你在違拗你的天□□我,在試著理解我。你還肯在這裡,每天跟我過見不得光的日子,甚至還要去過繼一個孩子。可最可怕的是,對你而言,扭曲本性、全心全意的愛,低下塵埃的尊重和愛護,於我還是隻有杯水車薪。我過去獲得的太多了,你竭儘全力給我的東西,隻是我過去的一個零頭而已。我不能因為我們的感情,不恨這個世界,不恨我糟糕的際遇。”
她的神色始終安寧,即便說到恨這個字,也無甚波動。這恨早已伴隨她幾十年,深深紮入了她的骨髓裡,她一睜開眼、甚至一呼吸都能感受到古今迥異。她早已習慣了,可習慣並不等於接受。
朱厚照的手在微微發顫:“所以,這才是你固執了整整二十年的原因,因為無法忘懷前世,所以異想天開,想叫今生也變成前世。那麼,我呢,隻是陰差陽錯帶來的錯誤?我問你,如果有回到你家鄉的機會,你會為了我留下嗎?”
答案顯而易見,她甚至不會猶豫。如果沒有他,她不可能掙紮到今日。她可能到死的那天,都不會忘懷他。可是,要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紀,她又何嘗需要掙紮呢?如果有機會,她寧願在自己家鄉永遠懷念他,也不會留在他身側繼續掙紮。
他笑得既嘲諷,又淒涼:“那若是為了方氏和時氏呢?”
這恰如一把利刃,刺進她的心底。貞筠和時春……無條件支持她的人,肯為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她許久才方答道:“我會抱著對你們的愧疚度過餘生。”
朱厚照瞳孔微縮,他看著她,就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他按上她的胸口:“我真想看看,這裡是人心,還是石頭。你總認為我無情,可其實你比我還要無情百倍。方氏、時氏不過是你獲得人生價值的戰利品而已,一旦有了更大的戰利品,你就會將她們丟棄。”
月池一震,他卻搖搖頭:“彆反駁,沒有你的默許,楊應奎怎麼敢將水轉絲紡車的圖紙交給她?是你先鬆了手,我才能乘虛而入。”
他捧起了她的臉,他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裡:“阿越,你沒發現,我們本質是都是一種人嗎?自私到極點,自我到極點,隻不過,我是不一切代價去找樂子,而你是不惜一切代價去找意義。”
“哈哈,最有趣的是,我們終於都知道對方的底牌了。這下,我得不到真正的樂子,而你也得不到真正的意義。這就是兩個怪物的生活。”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就要拂袖而去,還未走到門口,身後便響起了她的聲音:“等一等。”
月池默了默:“我還想,和你談一筆交易。治農官和我本人,不會再插手對外貿易的運轉,相反,我們還會竭儘全力,保障糧食的安全。”
朱厚照一怔,他轉過身:“你還想耍什麼花樣?”
月池道:“我隻想換一個機會。一個包括貞筠在內的女官,能堂堂正正揮灑才華的機會。”
他現下恨不得抓住一切機會來刺傷她,而他也恰恰知道,往哪裡刺她才是最痛的:“你以為她還會回來嗎?是你將她置於險境之中,即便她是個傻子,可謝丕不會不明白。他會一五一十地將你的用心,全部告訴她。她不會再相信你了。”
月池的麵色陡然白得如紙一樣,可下一刻她卻笑得很溫柔:“我會尊重她的選擇,可隻要她想回來,就應該在她親手建起的水轉絲紡業裡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他冷笑道:“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吧。”
他衝出去門去,大福被驚醒,跟著他走了半個院子,嗷嗷地叫。他罵道:“滾開,蠢狗!”
大福嗚咽一聲,退到一旁。他進了馬廄,牽出了一匹馬,搖搖晃晃地爬上去。
他揚鞭抽下,馬兒吃痛如離弦的利箭一樣射出去。月池聽到馬的嘶鳴聲,她大吃一驚,急忙追了出來;“你是不是瘋了!”
他惡狠狠道:“那也是被你逼的!”
月池急忙大叫:“快來人,快來人截住他!”
守在鎮國府外的錦衣衛,此時正昏昏欲睡,突然之間門被嚇醒。大家驚得魂飛膽裂,還未靠近都聞到他一身的酒氣,忙把他團團圍住。馬兒受驚,發出一聲長嘶,步履變得混亂。而他則從馬上,重重跌了下來,當即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