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冬天。
月池還記得, 她們到北京的第一個春節。孝宗皇帝仁厚,更是深知他自己的寶貝兒子是個什麼德行。他破格賜了月池黃金五十兩,放她回家去好好休息。月池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她辭彆了悶悶不樂的朱厚照,背著沉重的黃金, 走在長長的宮道上。
邁出宮門, 離家越近, 她越覺輕鬆,僵硬的脊背也漸漸鬆弛下來。直到這時, 她方更有真實之感。她不再是被關在龍鳳店裡的可憐弱女,而是有了在這個時代安身立命的身份,有了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的資本。於是, 貞筠就看到,她拉了滿滿一車年貨,立在家門口。
月池現在都記得貞筠當時的模樣, 她呆呆地立在矮簷下,手中的掃帚也掉在地上,傻傻地望著她。那個年,她們過得都很開心,躲在溫暖的小屋裡,吃想吃的東西, 看想看的書,哪怕是隻是無意間對視, 都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她們的鄰居, 和她們一起生活在天橋東的人, 卻過得並不輕快。冬天意味著寒冷,意味著需要更多的食物。貞筠隻是給幾個流浪漢送了幾件衣裳和剩飯,之後就有更多的人來找她。他們就像從地底鑽出來一樣, 麵容憔悴,衣衫破舊,隻有一雙眼睛,閃爍著渴望的光芒。他們跪在貞筠的必經之路上哭求,甚至窺探她們的家,一見有人出來就呼天喚地。
月池明白,他們其實並無惡意,實在是無計可施,才想著求人幫忙。可她隱藏的秘密,叫她不能也不敢冒險。月池讓貞筠躲在屋內不要出去,她說她會想辦法安撫他們,讓他們飽暖過冬。貞筠信了,她怎麼會不信呢?
然而,月池一出門,就借著太子伴讀的身份,找到京兆尹,把這些乞討的百姓全部趕走。為了不驚擾貞筠,衙役借口在巷子儘頭會施粥,把他們騙了過去。這些窮人在大雪天等了這麼久,終於等來了好消息,怎能不開心呢?他們歡天喜地地跑過去,迎接他們的卻是一頓好打。
月池那時就立在巷口,她聽著裡麵的慘叫,確保都打痛之後,她才及時叫停。所有人望著她,眼神充滿恐懼,如避蛇蠍,保證再也不會去驚擾。
可她回家後,又是滿麵輕鬆了。她告訴貞筠,事情都解決了,窮人們都心滿意足回去過冬了。貞筠很高興,她這才放鬆下來。月池告誡她,要布施不是不行,可以把東西收拾好,趁著夜色悄悄丟在彆人家門前,再不可暴露自家的位置。貞筠點頭應了,之後每年春節,她們都會找時間去送東西。直到她們搬了新家後,月池才允許貞筠以她們家的名義大規模地在外城施粥送衣。
貞筠每次做完好事,她都感到幸福滿足。她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年冬天究竟發生了什麼。讓月池沒想到是,多年以後,竟會另一個人對她做同樣的事。
朱厚照本來就是一個閒不住的人。他不肯呆在宮裡不稀奇,可他在年關時節願意白龍魚服,帶著月池到民間走訪,就著實稀奇了。
這次出京,月池所見的鄉土景物,與過去截然不同。四通八達的道路,是連接鄉裡與城池的生命線。村中房舍儼然,並且還多了幾間瓦房。家家戶戶的門前都貼福字、貼對聯,房下的地窖裡則堆滿了玉米、南瓜和土豆。廣袤的田野裡,還有豌豆、蘿卜和番椒在靜靜生長。更讓人驚歎的,是這隨處可見的水利工程。
北方水旱災害太過頻繁,幾代先帝不是不知道,而是管不了。而到了朱厚照這一代,通過平定邊患,開關通商,官製改革,國力財力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他有能力,也有意願大修工程。在他的大力支持下,治農官帶領當地百姓修堤築堰,開溝通渠,引水入渠,由渠灌田,既可防洪,又可防旱。有了水,才有今日安居樂業的盛況。
陽光像金色的紗幔層層籠下,映得水渠中金霞萬點。月池伸出手,陽光落在她的手指上,這溫暖是有重量的。她久久沒有言語,朱厚照拉著她的手,揶揄道:“這就說不出話來了?未免也太沒見識了。”
月池橫了他一眼:“怎麼,你還有叫我更吃驚之物嗎?”
他點點頭,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自從有了鄉約,農戶與農戶之間的聯係,變得更加緊密。到了年關,方圓一二十裡的農戶,都齊聚在一處,祭祀祖宗,歡度佳節。夜幕降臨後,白晝時的繁華並未落下帷幕。鑼鼓聲震耳欲聾,威風凜凜的火龍在小夥子們的賣力揮舞下,騰空俯衝,盤旋舞動。月池遠遠望去,隻覺猶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1】。
她看得入了神,正是此時手卻一重,朱厚照拉已著她往前跑去。他一麵跑,一麵回頭對她笑,星河仿佛也淌進他的眼中:“還愣著乾什麼,去玩啊。”
他們一行人彙入人潮中。起先村民都對他們敬而遠之,自顧自地歌唱鼓吹。可隨著朱厚照嘹亮的歌聲響起,形勢就陡然一變。他們周邊的真空地帶慢慢縮小,最終消失於無形。他們甚至在隊伍中,越進越前,到了最後,他居然還搶了領唱的位置。歌聲悠揚明快,響徹雲霄,人人都聽了入了神,甚至連跟唱都忘了。他唱完一首,就有人起哄叫他再來一曲:“唱得真是好啊!”
“你是哪家的,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大過年的,多唱點怎麼了。這是你娘子?你還是不是男人,當著自個兒娘子的麵,怎麼能說不行!”
朱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