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慈從來不知道, 這廝竟然可以壞到這地步!
知道她乳名就死揪著不放,“慈寶兒”長, “慈寶兒”短地喚了一路,無論自己怎麼反抗, 他都不住嘴。若不是快到長華宮門口,他估計能這麼樂此不疲地喊上一整天。
邊上那些不苟言笑的木頭臉宮人, 也都被逗樂, 亮著眼打量他們, 掩嘴偷笑。
顧慈羞臊地捂住臉, 跺跺腳, 大“哼”一聲,兀自氣呼呼地往前走,再不理他。
可戚北落要理她,雙手抱胸, 垂首低笑了會兒, 追上去同她並肩而行。
顧慈沒好氣地瞥他一眼, 加快腳步。戚北落哼笑, 步子稍稍邁開些,就輕輕鬆鬆追上, 乜斜眼, 得意地朝她揚了下眉。
簡直……太討厭了!
夾道邊,內侍們舉著粘杆,在樹下粘聒噪不停的知了,聽見動靜紛紛扭頭, 瞧見戚北落臉上的笑,不是平時那種陰惻惻、凍人三尺寒的笑,而是真心實意的喜悅。
太子殿下竟然還會笑?他們各個目瞪口呆,粘杆從手裡滑落,咣當,砸得他們腦袋生疼。
他這笑,一直保持到跨入長華宮正殿,都沒從嘴角便散去。
岑清秋此時正靠坐在美人榻上,一雙雪白赤足踩著榻沿,海棠紅裙裾鬆鬆堆在踝間,讓宮人用鳳子紅花汁幫她染指甲。
聽到動靜,她轉頭,漂亮的遠山黛眉微不可見地一挑。
這臭小子,從前每次過來都板著一副死人臉,仿佛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過來似的,今兒都快笑成朵牡丹花了。
果然是有了媳婦就忘了娘!
“臣女給皇後娘娘請安。”顧慈上前見禮。
岑清秋淡淡點頭,由秦桑攙扶著下榻,往偏廳走去,路過她身邊時,又停下來,側過半張嬌麵打量。
審視的目光,帶著上位者獨有的迫人氣場,在顧慈身上來回梭巡。顧慈的心一下揪緊,麵上不顯,恭敬低頭,垂視足尖。
戚北落唇角抿得筆直,手心亦在出汗,正要開口解圍,岑清秋忽然笑了笑,轉頭目視前方,繼續走,“過來吧。”
不鹹不淡的語氣,叫人揣摩不準心思。顧慈有些惕惕,無端感覺,依照皇後現在的態度,她就算吃了這頓飯,這門親事也難成。
戚北落從她身邊行過,在袖底偷偷捏了捏她的手,“莫怕,凡事有我。”
她勉強扯了個笑,心頭大石並未因這句話而鬆動多少。
南窗下的圓桌早已擺好午膳,都是些最適合夏日裡吃的清爽小食,味道先勿論,模樣都是一等一的精致,讓人舍不得下嘴。
隔牆花影動,一枝純白茉莉穿過深檀色步步錦,斜斜探進來,暗香浮動,彆有一番幽闃。
顧慈心念微動。
都說帝後二人惱僵後,皇後娘娘就越發冷性,對俗事都提不起興趣。可今日看來,又是搗弄花汁染甲,又是布置餐桌,她分明是個最懂得生活情調的人。
“都坐吧,站著怪累的。”岑清秋坐在上首,點了點自己邊上的位置,看向顧慈。
顧慈踟躕片刻,正要過去,外頭突然響起內侍尖著嗓門的通報,“陛下駕到。”
許久不曾駕臨長華宮的皇帝,怎麼這時候突然來了?屋內人皆是一愣,忙出去迎駕。
岑清秋隻輕輕蹙了下眉,坐在凳上並沒起來,夾了個金乳酥,撥了些丁子香淋膾在自己碗裡,悠哉地吃。
顧慈暗暗吃驚,詢問地望向戚北落。他隻捺了下嘴角,並無太大反應,顯然已經很習慣了。
顧慈無語,今日這情形,怎麼瞧著比上次花宴還麻煩?
一片整齊的問安聲中,宣和帝緩步入內,神情平靜柔和,氣韻清雅,濯濯如春柳,同皇後的雍容華貴截然相反,並無帝王架勢,仿佛就隻是個尋常大家子弟。
“都起來吧。”
他抬抬手,餘光瞥見屋子裡唯一一個旁若無人地坐在凳子上,吃得津津有味的人,麵色一沉,又覷了眼桌上的筷箸。
自己都進來這麼久了,換成彆宮妃嬪,這會子早就命人添好碗筷,讓出首席,笑盈盈地侍奉他過去,隻有她……
宣和帝倔脾氣上來了,黑著臉,負手在背,就站在那,八風不動,跟她杠上了。
可岑清秋比他還沉得住氣,吃完了金乳酥,又慢條斯理地去吃醉蟹。纖纖十指在蟹殼上翻飛,才染的丹蔻襯著蟹肉越發誘人。
宣和帝不自覺咽了咽口水,收回目光,又站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先開口:“皇後,朕來了,你還不出來接駕?”
“哦。”陳清秋終於肯抬眼瞧他,吃一口蟹肉,還是不動彈,“陛下是來看臣妾的?”
宣和帝睨她一眼,有些不願承認,“朕隻是剛好路過。”
“哦。那陛下路過完了嗎?”
“……路過完了。”
“那就請陛下趕緊走吧,臣妾還要招待客人,彆叫人家等急了,不高興。”說完,岑清秋又繼續埋頭苦吃。
底下人暗笑,竟一點也不害怕。
這場麵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帝後兩人素來一見麵就掐,可從沒真掐出個好歹來。每次都是皇帝輸,但他也從沒急過眼,回自己窩裡憋屈幾日,再氣勢洶洶地殺回來,然後又被懟得找不著北。
倒是客人顧慈抖了抖,她還真不急,更沒膽子在皇帝麵前著急……抬眸,宣和帝眼睛正好轉過來,眼神裡帶著怒,像是在說“你多事了”。
顧慈心裡打了個突,忙低頭要跪下。他卻先調開目光,去看戚北落,視線在岑清秋身上轉了圈,最後回到顧慈這,笑道:“你便是這臭小子每日都要念上八百遍的顧慈?”
底下又是一陣竊笑。
顧慈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捏著帕子,尷尬笑笑,側眸怨懟地剜了眼戚北落。
戚北落抵唇咳嗽一聲,頰邊閃過一抹紅暈,偏頭假裝看窗外風景。
“人瞧著不錯。”宣和帝點頭道。
那廂岑清秋剝蟹的手一頓,仰麵,終於拿正眼看過來,陰陽怪氣地笑道:“陛下瞧柔弱的女子都不錯,臣妾瞧著,還差十萬八千裡。”
這話指桑罵槐,明裡在說顧慈,暗地裡指的卻是鳳雛宮裡的那位,酸味甚濃,滿屋子的人都聞見了。
顧慈低頭絞著帕子,全身的血液都衝到腦袋上。彆因著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真把親事攪黃了呀……
不知不覺,手又被握住,捏了捏,她抬眸,戚北落笑著朝她抬抬下巴。她詫異地循著望去,心頭蹦了蹦。
宣和帝些些抬起下巴,盯著岑清秋的眼,倨傲道:“朕覺著就是不錯。剛好,她未嫁,臭小子也沒娶,就湊一對吧。”
“兒臣多謝父皇賜婚。”
幾乎是宣和帝話音剛落,戚北落便趕緊接上,見顧慈還傻站著不動,伸手把她拎來,一道跪下謝恩,餘光睇向宣和帝身邊的大太監王福,讓他快去準備。
王福錯愕地四下張望,宣和帝頷首,他便邁出一隻腳,可岑清秋一眼瞪來,他又嚇得縮回去,哈腰訕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岑清秋皺眉,波瀾不驚的臉色終於露出一絲裂痕,“他是本宮的兒子,他的親事,該由本宮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