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時見微沒有多餘的動作,轉身離開。安全通道的門像是充滿了腐朽的痕跡,沉重的吱呀聲響起,再緩緩落下。
沒幾秒,門再度被推開,她折返回來。
嚴慎不動聲色地坐在原地,視線追隨著她,見她越過人群,走向邊緣那張圓桌,拿走那把被人遺落在婚宴現場、孤零零的雨傘。
她是跑回來的,胸口有著明顯的起伏,微微喘著氣,有幾縷發絲略微淩亂地貼掛在臉側。
被雨水浸濕的傘麵並沒有乾,時見微伸手摸了摸,從包裡掏出那個已經被她揉成一團、用來裝傘的透明袋子,沒有抬頭,快步從後門離開。
來去匆匆,悄無聲息,裙擺隨著她的動作搖曳,很像一隻在花叢裡飛來飛去、捉不住的蝴蝶。
雨已經徹底停了。
空氣裡充滿了泥土的味道,潮濕、清透。
嚴慎盯著她的身影,直至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內。
繼而低頭,看著這張平穩地放在他膝蓋上的紙巾。很普通的紙巾,帶著淡淡的花香味。他伸手拿起來,略微摩挲一番。
剛才那個小姑娘,八成是把他當新郎了。
所以那雙靈動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情緒,沉痛、悲憫,仿佛會說話。
“實在是對不住你,走半路遇到案子。”
雷修一邊摘手套,一邊朝這裡走。現場勘測接近尾聲,他們準備收隊了。
他今天是去桐江大學接嚴慎回市局的,請他提供專業幫助。沒想到半路接到案子,直接就過來了。
嚴慎:“沒事,死者為大。”
雷修順勢在他身旁坐下,抱歉地笑了笑:“沒想到還沒請你喝上我珍藏的龍井,就要先請你接手案子了。”
“講講?”嚴慎朝後場的方向歪了下頭,問他情況。
雷修撐著膝蓋起身:“路上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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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刑偵總隊,時見微接到師父打來的視頻電話,簡單彙報了案情和死者的情況。
死者方洋洋,桐江本地人,是今天這場婚禮的新娘。大概十二點整,新娘回到化妝室換敬酒服,直到十二點半都沒有出來。新娘的母親去催,發現女兒被麻繩用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捆綁在沙發上,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
“嗯,我大約二十分鐘到,小曹準備一下,微微你回去休息。”師父說。
“師父您回來了?!”
“我不休息。”
曹叮當和時見微的聲音同時響起。
時見微眉間輕蹙,小嘴向下一撇,“我是第一個直接接觸屍體的法醫,腦子裡有東西可以作對比,我要主刀。”
師父:“不休假了?”
時見微搖頭:“我剛休假,就發生一個離我這麼近的案子,這說明什麼?”
曹叮當點著腦袋接話:“說明你是天選法醫,老天爺不讓你休假。”
“行,那我也不趕路了,這個案子你負責。”視頻那頭的師父說著,已經把車內的椅子放了下去,躺下了。
掛掉視頻,時見微合上平板,從包裡掏出小姨的喜糖,順手給了曹叮當一顆,把糖扔進嘴裡,揚聲:“小曹準備一下吧,協助師姐主刀。”
曹叮當看著手裡的喜糖,瞪大的眼睛:“師姐,你還拿人喜糖?!你這也太……”
時見微的臉上露出幾分無語:“這是我小姨的喜糖。”
“……啊?哦。”曹叮當一秒端莊,人都站直了,“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祝小姨新婚快樂。”
“替她謝謝你。”
看了眼方才接師父視頻電話的間隙打印出來的資料,時見微拿上筆,先去一趟痕檢科。
雨停之後,天色依舊陰沉,涼風肆虐。
整棟樓裡白熾燈通明,走廊裡沒什麼人,顯得安靜又冷清。
時見微一邊往前走,一邊低頭看著手裡的資料,確認有沒有什麼關於現場初檢遺漏的東西,中性筆在她的指間來回旋轉著。要抓緊時間,所以腳下步子很快。不管日常生活裡她再怎麼鬆弛散漫,一旦進入到工作狀態,她百分百的投入,有幾分雷厲風行。
手裡轉著的黑色中性筆從指間逃走,飛了出去。
時見微下意識轉身,視線追著那支筆,伸手彎腰正要去撿,有人先她一步。
一隻男人的手闖入視線,骨節分明,手背的青筋脈絡清晰。她沒留意,拿過那支筆,倉促說了聲“謝謝”,轉過身直奔痕檢科。
筆被拿走,嚴慎收回手,插進西裝褲兜裡。
從外麵回來,感受過天氣,他的指間泛著冰涼,而她的指腹溫熱。須臾間,指尖相碰,一冷一熱的對比,他指尖的涼意頃刻被溫熱覆蓋。
是中午在婚宴會場,誤以為他是新郎、給她遞紙巾讓他節哀的小姑娘。
竟然是市局的人。
這時候,雷修把車停好進來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時法醫還真是閒不住,休假就好好休假嘛,看這樣子是要操刀了。”
說起這位,他語氣裡的驕傲勁兒無法掩蓋,“看不出來吧,小姑娘長了張娃娃臉,醫科大法醫碩士畢業。膽大心細,腦子轉得快,是他們學校那一屆最牛的學生。”
“時見微。”
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大廳緩緩蕩開,呢喃似的。
雷修愕然,轉頭看他:“你怎麼知道她叫什麼,她的名氣都傳到你們桐大了?不至於吧。”
嚴慎沒應,隻是盯著側麵的牆,抬了抬下巴。
雷修看過去,這才恍然大悟:“噢,這個啊。”
大廳左右兩側的牆都張貼著證件照和個人信息,左邊是單位各部門主要負責人信息一覽,右邊是年度表彰牆。
表彰牆上,從上到下,第一排第三個。
時見微。
法醫,主要研究方向:法醫人類學、法醫病理學。
側麵小框裡羅列了她去年一年的豐功偉績。
“去年的表彰,不出意外,她今年還在上麵。”雷修說。
聞言,嚴慎彎唇輕笑:“這麼厲害啊。”
“可不嘛,她可是大半夜一個人扛屍骨回來、把值班那哥們兒嚇得差點看見太奶的人。”雷修說著,朝電梯的方向走,“這會兒大家都挺忙,先帶你見見我手下的小孩兒們。”
嚴慎應了聲,視線掃過文字部分後,直直落在那張證件照上。
一張美得十分突出、但又毫無攻擊性的臉,乖巧可愛。照片上的人微微揚著嘴角,有一枚梨渦,笑眼盈盈,漂亮的杏眼泛著光。笑起來時,臥蠶仿佛盛著一盞桃花酒。
半晌,他收回視線,跟上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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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見微解剖屍體花費了一個下午。
她和曹叮當在解剖室裡推斷了一番。
因為報警之前,死者的母親觸碰過屍體,他們見到的不是初始樣態。在得知死者被發現時是一根麻繩繞過頸部前側、再將雙手捆綁在身後的詭異姿勢時,曹叮當對著那張不知道出自誰的手筆、畫功實在不怎麼樣的速寫,猜測是不是性窒息導致的死亡。
“性窒息導致死亡的案例裡,通常是男性死者。美國相關案例男女比例是50:1,國內目前沒有相關的女性案例。”時見微雙手撐著冰冷的解剖台。
曹叮當:“那我們這豈不是新發現?一篇SCI。”
時見微默然幾秒,沉聲道:“我問你,性窒息屬於他殺、自殺,還是意外死亡。”
曹叮當回答:“意外死亡。”
“判斷死亡性質的第一要義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