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不為突然轉身問:“你可曾看見那青光的樣貌?”
“未曾。”褚峻見他皺眉,又道:“我曾與寧行遠切磋過,那人走的不是寧家的路數。”
寧不為一愣,“不是寧家的路數?”
“嗯,雖然原葉峰上的四象六合陣像寧行遠的手筆,但還是有細微的差彆。”褚峻道:“更像隻想將你引過去。”
去原葉峰時寧不為修為全失,隻能通過布陣的手法來推斷,那些極其細微的差彆卻是難以辨彆。
“那依你看——”寧不為說了一半又停下,“算了,你彆摻和這些事。”
隻要褚峻在,護下整個無時宗都不成問題,寧修留在褚峻這裡比跟著他強上千百倍。
褚峻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想法,“你現在重傷剛愈,不宜大開大合動用靈力,對方來者不善,你該留下來好好閉關養傷,再做打算。”
寧不為聞言抱住胳膊往門框上一倚,不懷好意地笑道:“景和太尊,你既去了出關大典,便該知道我如今是什麼人,現在還要留我在無時宗?”
褚峻微微蹙眉,想起大典上那些人口中所說的十惡不赦之人,再看向寧不為,語氣平淡,“知道你是什麼人?”
寧不為伸出一隻手,掌心冒出一團邪氣四溢的黑霧,湊到他眼前一晃,“看見了嗎?用那些魂飛魄散之人煉出來的。就算不提這個,我渡劫時的劫雷你也看見了。”
沒有哪個正道修士的劫雷會這麼陰邪。
褚峻麵不改色地盯著他,“大道三千,各有各的道。”
寧不為道:“不怕我將你的無時宗攪得腥風血雨?”
“無時宗不是我的。”褚峻語氣漠然,“修真界弱肉強食,不過是各憑本事。”
寧不為愣住,繼而笑道:“若是無時宗那些人聽見他們太尊這般說,怕不是要傷心欲絕。”
“寧乘風。”褚峻微微蹙眉,“你不想笑就彆笑。”
寧不為臉上的笑容一滯,話裡帶刺,“景和太尊未免管得有些寬。”
“呀?”寧修從瞌睡裡回過神來,察覺到爹爹和娘親之間的氣氛有些怪怪的,疑惑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怎麼了呀?
“嗚~”寧修見他們都不理自己,淚汪汪地嗚咽出聲。
你們理理我呀~
寧不為沉默片刻,忽然勾了勾嘴角,“還有,我叫寧不為。”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褚峻看著他進了隔壁房間,低頭看向快哭出來的兒子,幫他擦了擦口水。
“啊?”寧修不解地望著他。
“沒事,他隻是有些不開心。”褚峻低聲道。
“啊~”寧修衝他吐了個口水泡泡。
褚峻笑了一下,又看向隔壁緊緊關著的門。
“總喜歡鬨脾氣。”
“啊?”寧修衝他娘親吐舌頭。
褚峻認真地回答他:“跟你不喜歡喝藥是一樣的。”
寧修聽到“藥”,小臉頓時皺成了小籠包。
——
褚信被帶出來縛靈陣的時候還有些恍惚,伸手擋住了有些刺眼的陽光,“沈師姐,掌門真的同意將我放了?”
沈溪點點頭,“這件事情已經調查地很清楚,自然不會將你關著。”
褚信心中五味雜陳,“多謝師姐和師叔幾人為我奔走。”
“這是應該的。”沈溪將他的佩劍遞給他,“隻是現如今原葉峰內門就剩了你自己,如今你撐不起一峰之任,若是要改投其他峰,我也可以代為引薦。”
褚信有些恍惚地看著那把劍,回溯之境中他神智全失砍向師兄弟時的畫麵從眼前閃過,他伸手接劍的動作一頓,握起拳道:“師姐,我還是……另選一把劍吧。”
沈溪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失望和惋惜,“無妨,改日我帶你去藏劍峰。”
“多謝師姐。”褚信收回了手,又問:“寧不為可抓住了?”
沈溪想起褚臨淵的吩咐,對他道:“此事事關重大,宗內長老自有定奪,你且安心上課,至於殺害你師父和師兄弟的凶手,一定會被繩之以法的。”
這意思便是不讓他摻和這件事情。
褚信隻能點頭。
沈溪將他送到了新的住處,臨走前叮囑道:“若是聽到些風言風語,不必放在心上,隻要記得你問心無愧便好。”
褚信點點頭,目沈溪離開。
他麵色懨懨回到了新的弟子舍,卻見自己的東西被人扔在了地上,目光一頓,皺眉道:“誰乾的?”
屋子裡其他的幾個弟子皆是沉默不語,專心做自己的事情。
褚信咬了咬牙,將被褥撿了起來。
“今晚你去哪裡睡啊?”一個弟子小聲問旁邊的人。
“我跟李師弟說好同他擠一擠。”那弟子道:“我可不想半夜被人砍成碎塊。”
“嘶……不行,我去同師兄好好說說,我也不要在這裡睡。”
“長老真是的,讓他去哪裡不好,偏偏安排到咱們舍……”
“和他住一起嫌命長嗎?親師兄弟都下得去手。”
褚信背對著他們,沉默地鋪好了床鋪,轉身走了出去。
“可算走了,真晦氣。”
褚信低著頭往前走,便聽路過的人竊竊私語。
“是他吧?”
“誰啊?”
“原葉峰那個……殺了他親師兄弟,聽說還把他師父殺了。”
“什麼!?這種人怎麼還放出來?”
“人家有後台唄,他爹是掌門的弟子,誰敢動他啊……”
“嗬,這等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人,竟還有臉活在這世上,若我是他,早就自戕謝罪了!”
“嗐,你小點聲,小心半夜被他提著劍砍成漿糊……”
“這是邪修了吧?”
“怎麼沒人來除了這禍害,還放出來害人……”
褚信越走越快,偏偏佩劍又沒帶在身上無法禦劍,最後大步跑了起來。
等人聲漸消,他已經不知道自己來了什麼地方,隻見麵前是一處斷崖,神情鬱鬱坐在了崖邊,被風吹得衣袖晃動。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褚信想,若是這人直接將他推下去,倒也好了。
卻不想那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褚信有些驚訝的轉頭,卻發現這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靈穀宗謝酒,在若穀峰做廚子。”那人眉眼溫潤,衝他笑了笑,“我常來此處看落日,今天正巧碰上了道友。”
褚信心情正差,可彆人對他介紹自己,按禮節他也該說自己是何人,他猶豫半晌,道:“我是褚信。”
謝酒看起來好像並不認識他,伸手給他指了指天上的雲,“看到那朵雲了嗎?”
褚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點了點頭,“看見了。”
“你明天還能記得它長什麼樣嗎?”謝酒問。
褚信點了點頭,“自然。”
“一個月後呢?”謝酒又問。
褚信有些不確定起來,“應該?”
“那一年後呢?”謝酒問。
褚信搖了搖頭。
“十年百年之後呢?”謝酒笑著看向他。
褚信有些茫然,卻若有所思。
“這雲也就存在這一時半刻。”謝酒微微一笑,“你卻能活上百年千年,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看過這朵雲。”
褚信扯了扯嘴角,“你認識我吧?”
“你喜歡和你師弟來吃我做的烤麻雀。”謝酒抬頭看雲,“每次都央我給你個大的。”
褚信想起褚智,眼眶一紅,低下頭去。
謝酒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既然掌門將你放出來,你便是無罪的,不必同自己過不去。”
褚信鼻子一酸,看著自己的手,“可我……親手殺了他們。”
“你隻是被壞人控製了。”謝酒溫聲道:“將把人的錯誤強加到自己身上,本身就是不明智的行為。”
褚信垂著頭不說話,卻聽見旁邊一陣悉娑聲,緊接著手中便多了一半的烤麻雀。
“分你一半。”謝酒笑道:“不用謝。”
褚信吸了吸鼻子,聞見了香味,拿起來咬了一口,悶聲道:“大家都嫌我晦氣,你不怕嗎?”
謝酒抬頭看雲,卻伸手遞給了他一塊帕子,“你每次都會誇我做的東西好吃,我喜歡看你吃飯。”
褚信接過他的帕子,“我洗了還給你。”
謝酒轉過頭衝他笑道:“不必,送你了。”
兩個人坐在懸崖邊上看著太陽慢慢沉下去,隻剩漫天彩霞,山風也漸漸大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謝酒轉頭問他:“你明天還會來嗎?”
褚信動了動嘴唇,卻沒說話。
謝酒道:“明日我帶些堅果來,你要喝桃花釀嗎?”
褚信慢慢點了點頭。
謝酒衝他露出了個溫柔的微笑。
——
幾天後。
一見峰。
馮子章盤腿坐在石頭上引著真氣流動,苦著臉道:“還是不行。”
江一正拿著劍橫劈下來,掀起陣微風,沮喪地垂下腦袋,“我也不會。”
“不會就找人教。”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樹上傳來。
馮子章抬頭望去,頓時眼睛一亮,“爹?”
江一正也幾步走到樹下,抬頭看寧不為,“爹你怎麼跑這裡來了?小山的魂魄穩定了嗎?”
這幾天寧不為和褚峻一直在給寧修暫時穩住神魂,試了不少辦法,都沒怎麼踏出過院子。
“差不多了。”寧不為從樹枝上坐起來,居高臨下看著他倆,“就你們這麼悶頭自己琢磨,十年八年也琢磨不出什麼東西來。”
“那爹你給我們指導一下?”馮子章抓了抓頭發,苦惱道:“我總覺得差一點就能結丹了,但就是差那麼一點兒。”
“我總是找不到用劍的竅門。”江一正抱著劍發愁,“可是爹你用的是刀。”
“我的修煉方法與你們不同,沒必要跟我學。”寧不為毫不客氣拒絕了他們,讓他一個邪修指導,怕不是嫌自己走火入魔不夠快。
他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小院子,“知道裡麵那個是誰嗎?”
“小山的娘——另一個爹?”江一正嘴快。
“景和太尊?”馮子章似懂非懂,不怎麼確定道:“可景和太尊天縱奇才,我們資質平平,恐怕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
“誰跟你說他天縱奇才?”寧不為臉色有點古怪。
“啊?不是嗎?”江一正茫然道:“那可是無時宗的太尊,上千歲的小乘大能。”
“他資質丙中,天機榜都沒上過。”寧不為折了根樹枝,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看起來像是要下雪。
江一正驚訝道:“景和太尊資質才丙中!?”
馮子章也是一臉不可思議。
“這有什麼好震驚的。”寧不為轉了轉手裡的樹枝,一人一下敲在了腦門上,“修真界資質優異者鳳毛麟角,資質、氣運、道心……哪一樣都不能缺,可既然身負靈根,那便稱得上有資質,那些沒有靈根的凡人,才叫沒有資質,最後能飛升的,大多都是修士裡麵資質平平的那些人。”
“為什麼啊?”江一正心頭發熱,卻還是不解。
“天靈之體的天才,資質甲等的優異者本來就少,能活下來成功飛升的更少。”寧不為將那樹枝一扔,“不過天才總是更有噱頭……你們不用管這些事,隻要記得踏踏實實修煉,多長幾個心眼,在十七州能活下來才算你本事。”
馮子章和江一正聽得似懂非懂,若有所覺。
寧不為怕這倆小傻子聽不懂,特意說的很直白,“就像景和太尊,他一路穩紮穩打修到了小乘,從未收過徒弟。”
“爹你的意思是——”江一正驚訝地張了張嘴。
寧不為點了點頭,“你們喊我聲爹,那寧修便是你們弟弟,明白了嗎?”
“明白了!”馮子章使勁點頭,拽起江一正就走,“爹你放心!”
寧不為挑了挑眉,這倆小傻子終於聰明了一回。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現成的師父擺在跟前不知道用,自己在這兒埋頭苦練,褚峻這水平便是隨意給他們指點上兩句,就好過他們苦修三年五載。
寧不為覺得自己這便宜爹為了兒女真是煞費苦心。
江一正跟在馮子章身後,疑惑道:“子章,你明白什麼了?”
“爹剛才都說了,小山是咱弟弟,小山喊太尊什麼?”馮子章問道。
“娘……還是爹?”江一正想起太尊那絕色的姿容,再和她爹那張邪肆霸道的臉一對比,妥妥是被欺負的那個,喃喃道:“還是喊娘吧。”
“咱爹那意思不就是讓咱們去認親麼。”馮子章胸有成竹道。
江一正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是……是嗎?”
馮子章目光堅定道:“絕對是,而且我瞧著咱爹對太尊好像有點那個意思。”
江一正滿臉茫然,“有、有嗎?”
自從知道寧不為是大魔頭之後,她天天都在擔心太尊一劍斬了她爹好替天行道。
“妹妹。”馮子章停下來,神色肅然地望著她,“你難道不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嗎?”
江一正頓時眼眶發熱,目光堅定道:“太尊以後就是我親娘。”
如果太尊和她爹成了道侶,肯定就舍不得斬了她爹——雖然寧不為脾氣不好,但江一正對她爹這張俊臉還是很有信心的。
馮子章拍了拍她的腦袋,“雖然但是,還是喊爹比較安全。”
那邊兩個人合計著怎麼再認個爹,卻不知道這邊的爹正準備離開。
寧不為現在已經傷愈,且修為到了金丹初期,結嬰化神是遲早的事情,而且他隱約能察覺自己的修煉速度快了許多,也算是因禍得福。
現在寧修有褚峻照顧,江一正和馮子章跟在褚峻身邊哪怕隻是做雜役都比跟在他身邊有前途,親崽子和便宜崽子都有了著落。
寧不為掃了眼自己的納戒,一個朱雀刀柄,五塊碎刀片,還有小半瓶玉靈丹和一把碎靈石,這就是他現在的全部家當了。
褚峻那軀殼裡的碎刀,待他將其餘碎刀找齊再回來取也不遲。
他要去給寧修去找徹底將神魂穩定住的方法,再找齊剩下的碎刀,順便會一會那個藏頭露尾的家夥。
寧不為做事向來不拖遝,這時候正是寧修午睡,每次都很鬨人,褚峻得哄許久才能哄睡,沒心思注意周圍。
小院子被打理得十分溫馨,前兩天他嫌這籬笆光禿禿的難看,褚峻不聲不響地挪了株花藤,一晚上的時間就爬滿了籬笆,竟也不怕冷,冬日裡還興致勃勃開了滿院子的花,寧修每次都要鬨著看上許久,再被褚峻勒令回屋。
腳下的傳送陣收了最後一筆。
寧不為往褚峻和寧修在的房間看了一眼,伸手拍在了陣心,瞬間消失在了樹上。
褚峻剛把兒子哄睡,突然感覺到周圍一陣細微的靈力波動,轉頭看向窗外。
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於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覆了滿院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