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柏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澀然,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從胸腔裡擠出來一般,他說:“人呢?”
警察說:“搜救組已經在打撈了。”
然後寧柏就不說話了,他就站在
那裡等,任由雨水淋在他的臉上身上,一動不動,過了好幾個小時,車子終於被順利打撈了出來。
寧柏定定看著前方,這次他終於看清了……
男孩就在裡麵,他還係著安全帶呢,隻是不會再動了……
寧柏怔怔的走過去,他本以為這是個幻象,他曾幻想著車子裡沒有人,可是現在他沒有辦法再欺騙自己,他伸手想要過去抱抱男孩,但是被警察拉住,問:“你是死者的什麼人?”
寧柏垂下眼睛,用一種溫柔的,仿佛怕驚擾到誰的聲音,輕輕說:“我是他的哥哥。”
警察看著他這樣子,歎了口氣,不再阻攔。
寧柏小心將男孩從車裡抱了出來,把他額前濕漉漉的頭發撩到一邊,露出男孩清秀安靜的麵容,隻不過被水泡的有點發白,看起來有點狼狽的樣子……寧柏收攏手臂,將他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裡,仿佛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對方冰涼的身軀……
“你是故意的?還是……這隻是個意外呢?”寧柏聲音低柔的問。
可是對方再也不會回複他了。
他這麼安靜。
不會生氣,不會吵鬨,不會耍脾氣,不會挑釁他……
更不會再說喜歡他了。
寧柏看他不回答,又難過的問:“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因為你在怪我,怪我沒有早點看懂你,怪我沒有早點愛上你,怪我沒有早點抓住你的手……
當你站在懸崖邊上,飛蛾撲火般的向我靠近的時候,我不懂你的絕望無助,反而一次次把你推開……
又或者,如果我能真正勇敢一點,早一點從過去走出來,用另一個我來迎接你的到來……
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本有機會早點愛上你,早點將你從那個家帶出來……
可我隻是個膽小鬼。
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麼能救得你呢?
其實……
我才是最沒用的那個人。
………………
幾天後,寧柏親自操持後事。
蔣煊得知消息趕了過來,對於這個結果他感到難以置信,明明不久前男孩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沒了呢?
發生了什麼?
蔣煊一把揪住寧柏的衣領,雙目通紅,怒道:“你怎麼沒有照顧好他!”
寧柏也不動,隻是涼涼看著他,薄唇微啟,發出譏誚的聲音:“我倒要問問你,這個結果你滿意了嗎?”
你什麼意思?
蔣煊對上寧柏的眼睛,他意識到什麼,臉色陡然一白,頹然的鬆開手,後退了一步。
是的,他有什麼資格責備寧柏呢?是他
親自揭穿了路曉東的身份,因為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這個人,但結果卻親手害死了他,那時候的他從未想過,男孩真的會選擇走上絕路……
這是他的錯。
他的錯。
這時路茂豐和馮琬也來了。
路茂豐似乎有些難過,他攙扶著馮琬走過來,低聲安慰道:“節哀順變。”
寧柏忽然覺得很諷刺。
他是你們的兒子啊,你們養了他二十年,這聲‘節哀順變’,難道不應該彆人對你們說嗎?
路茂豐看無人理會他,十分尷尬,然後他看到了蔣煊,立刻討好的上前道:“蔣總,你也來了啊。”
蔣煊沒有說話,隻是冷冷的看著他。
這視線讓路茂豐非常不舒服,感到如芒在背,自己、自己哪裡得罪蔣煊了嗎?
馮琬推開路茂豐的手,她踉蹌著走過去,看了看前麵的墓碑,眼底深處浮現一絲笑意,但很快的掩去了,然後她好像很傷心的對寧柏道:“怎麼會這樣呢?曉東怎麼會出事呢?他……”
寧柏淡淡看著她,似乎根本不欲多言,隻吐出兩個字:“意外。”
馮琬含淚看著他道:“小柏,你也彆太難過……不然,媽媽會擔心你的,媽媽已經沒有了一個兒子,不能再沒有你了。”
寧柏隻是定定看著她,身上的血液卻慢慢冷下來,這一切,都令他感到如此荒謬可笑……
他忽然上前一步,在馮琬耳邊輕笑道:“不,你已經沒有兒子了。”
馮琬聽著他冰冷戲謔的語氣,表情凝固,怔怔的道:“你,你不是還在嗎……”
寧柏看似在笑,但笑聲中沒有絲毫暖意,隻有徹骨的冰冷寒意,他說:“有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當年不是你弄丟了我,是我先鬆開了你的手,是我――不要你了。
你的兒子,二十年前就死了。”
馮琬瞳孔驀地收縮,不敢置信的看著他,看著麵前男人冷酷無情的麵容,嘴唇顫-抖:“不,不是這樣的,你怎麼可能不要媽媽呢,不可能是這樣的……”
寧柏輕輕笑道,深深看著她:“這是事實,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認清呢?”
馮琬死死看著他,忽然眼中浮現刻骨恨意來,尖銳的喊道:“你怎麼可以這樣做!媽媽這麼愛你,媽媽為你付出了一切,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這個惡魔,你不是我的兒子!你不是我的兒子!你隻是披著他的皮囊的惡魔!”
馮琬臉上浮現扭曲的笑容,瘋狂的從這裡衝了出去,她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我沒有兒子,我的兒子全部都死了!全都死了!我沒有兒子,我沒有兒子……”
寧柏看著馮琬離開的背影,表情卻始終淡漠,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路茂豐看著這一
幕,驚的臉色發白身軀僵硬,看向寧柏的目光甚至有些恐懼……
馮琬瘋了。
他覺得自己今天可能不該來,腳步悄悄的向後挪,這裡的場景讓他十分不安,忽然他的肩膀被按住,蔣煊漆黑冰冷的目光看著他,嘴角一挑:“我們談談吧。”
路茂豐:“……”
身邊安靜了。
寧柏專注的看著眼前的墓碑,輕輕撫-摸了一下,望著上麵男孩微笑的麵容,好像他所有的美好都被定格在了這一刻。
我,蔣煊,路茂豐和馮琬。
我們每個人都是凶手。
對不起。
儘管我說了他們那麼多,但我最恨的其實不是他們……而是我自己。
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恨自己的懦弱無能。
寧柏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是男孩第一次遇見他的那一幕,他頂著一副慘淡獵奇的妝容,但是笑容卻燦爛的緊,那雙眼睛閃亮亮的,笑著對他說:“帥哥,我請你喝一杯?”
那曾經輕佻的話語,如今也已成為他的奢望。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我想要從那一刻開始,就將你留在身邊,用儘一切去愛你。
………………
三個月後。
薛澤看著專注工作的寧柏,憂慮的道:“要不,你出去度個假散散心,工作的事兒也不急嘛。”
寧柏抬眸看著他,淡淡道:“你不是總說我丟下你一個人忙,很無情無理取鬨嗎?”
薛澤:“……”
他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隻是歎了口氣,早知今日,大概還是不動心更好吧。
愛果然是個傷人的東西。
薛澤轉身離開。
寧柏今天沒有加班,他預約了心理醫生。
晚上8點準時來到診所。
醫生看著他微笑:“你最近好點了嗎?”
寧柏嗓音沙啞:“還是那個樣子。”
醫生道:“什麼樣子?”
寧柏的深情有些恍惚,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視線空洞的慢慢開口。
“有個黑漆漆的房間,裡麵有我和一個孩子。
我們被困在那裡了。
他叫我哥哥,說哥哥我很怕。
這裡很黑。
我說不要怕,我來帶你出去。
我拚命敲打,可是找不到門。
我去拉他。
他忽然不動了。
他說,哥哥你救不了我。
你連自己都救不了。
原來
他已經在那裡待了很久很久了……
可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寧柏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緩緩開口:“然後他就死了。”
醫生溫聲問:“還是無法入睡嗎?”
寧柏點點頭。
醫生又問了他一些問題,和他說了一些開解的話,最後道:“我給你開些藥吧。”
寧柏從那裡離開。
醫生歎了口氣,他很少見到這樣的病人,無論來多少次,都沒有絲毫好轉,亦或者他自己根本不想走出來,又也許……他隻是來開藥的?
………………
寧柏回到家。
家裡亂糟糟的,就好像男孩還在的時候一樣,他隨意的扯下領帶,將外套扔在了沙發上,拖鞋就這樣放在腳邊。
不用整理的太乾淨,這樣就好像他還在一樣。
寧柏躺在床上,他吃了藥閉上眼睛。
自從那一日過後,他隻能通過安眠藥才可以入睡。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藥效似乎越來越差,今日不知怎麼了,哪怕吃了更多的劑量,依舊遲遲無法入睡,渾渾噩噩的,腦子裡各種亂七八糟的思緒,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他驀地睜開了眼睛,掙紮著伸手去拿藥,可是半晌都沒有摸到,反而摸到了那個日記本。
這本子他一直放在枕邊。
這是男孩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可是他再也沒有勇氣打開。
他依然這麼懦弱。
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噩夢,無儘循環,不得解脫。
永遠都走不出來。
寧柏死死攥著日記本,他慘笑一聲,終於又一次翻開,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逐漸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也許隻有疼痛才可以讓他知道,自己還切切實實的活著,哪怕把血淋淋的傷口再次掀開……
可是他想要感受存在的意義。
熟悉的字字句句出現眼前,寧柏慢慢的一頁頁的看著,像是用一把刀,緩慢的一下下割在皮膚上,骨頭上,可他忽然很享受這種感覺,因為他感覺自己離男孩很近。
近的像是觸手可及一般。
近的就像是陪伴在他身邊。
從淩晨到天亮,微弱的晨光從窗簾的縫隙裡透露進來。
寧柏終於翻開最後一頁,動作驀地一頓。
上麵不知何時多的一句話:我去了另一個世界,不必為我擔心。
寧柏的手微微發抖,輕輕的撫-摸著那句話。
原來,你真是個傻瓜啊……
你竟然,還怕我擔心你……
你這麼好,可是為什麼……
從來不知道對自己,好一些呢?
寧柏抬起手覆住眼睛,許久,有一滴眼淚從指縫間留下來。
可是你這麼傻,讓我怎麼能夠,
不擔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