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十多米的距離,梁妍不再往前走去,就在原地盯著那個人看。
她起先以為是自己看錯,遇到了一個長得像他的人,畢竟他沒理由會出現在她們學校,還是在她的宿舍樓下。
但那個人不僅側臉弧度耳廓形狀相似,就連筆直站立的身姿都如出一轍,包括身上那個黑色的背包,腳底那雙刷白的球鞋。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宣傳窗裡麵的海報,似乎那裡有什麼吸引他的內容。
梁妍看著他頭上戴著的鴨舌帽,好像還是當年去北海公園時的那頂,她奇怪自己居然會記得,甚至也記得他曾經穿過身上這條淺灰色的褲子。
張雲瑤見她忽然停下來不走了,回頭奇怪地問:“怎麼了?”
說時順著梁妍的目光看去,張雲瑤注意到前方宣傳窗前站著一個高瘦挺拔的男生,雖然對方戴著帽子隻能瞧見小部分臉角,但從身型氣質上看得出這絕對是個乾淨清秀的帥哥。
“你看上人家了?”張雲瑤走到梁妍身邊評道,“這人不錯,肯定比關盛白好,要不上去加個微信?”
“他長得很像我高中同學。”話雖這麼說,梁妍心中已基本確定是他,有點期望他能回頭讓她看一眼。
“那不會就是你高中同學吧?”張雲瑤一隻胳膊搭上梁妍肩膀問,“他會不會是專門來找你的?”
張雲瑤比梁妍還要高出半個頭,梁妍看著她臉上露出的玩味,明白她想乾什麼,無語地笑:“你又想來那套?”
“試試嘛。”張雲瑤摸著下巴興奮起來,“我就想看看是不是屢試不爽。”
梁妍不置可否,不知道是該上前還是等著對方先發現時,張雲瑤忽然吹了聲響亮的口哨,衝前方大叫一聲:“帥哥!”
這仗勢幾乎能把二十米之內的生物都驚醒了,自然也包括那個站在宣傳窗前的人。
梁妍沒料到張雲瑤真這麼做了,她拉緊了肩前的網球包帶,看見前麵那個人終於將頭轉了過來,如同讀高中時的無數個清晨,他站在他家的院門口,聽到她走出來的動靜聲,轉過頭來看著她。
帽簷之下,那是一張極其熟悉的臉,仿佛昨天才見過,看見她的那一刻,他臉上沒有驚喜也沒有意外,隻是目光安靜地遠遠注視。
梁妍還記得最後一刻看見他時的樣子,少年期望落空低肩垂頭,仿佛當著她麵將一顆心捧出來,而她不想接也不想看,最後他仍舊放在那裡,就像是她終能夠發現一樣。
時隔半年多,他就站在眼前,站在她的生活領地,不知道是不是又帶了什麼過來,梁妍覺得她有點矛盾,既希望自己想錯又希望自己猜對。
過了幾秒的停滯,在張雲瑤輕輕地推了一下後,梁妍抬腳朝前走了過去,到了他跟前一米處停下,平靜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程易無聲看著她走近,目光在她臉上溜了一圈,繼而看向站在那邊的張雲瑤,最後再落回到她臉上,輕抿了下唇說:“我跟我同學來上海玩,他來你們學校找人。”
梁妍看見他喉結處輕輕滾了一下,問他:“那你來找我的?”
程易垂落視線看著地上說:“我隻是沒事隨便逛了一下,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
“那你逛好了嗎?”梁妍跟著低頭,看見他的食指在跟大拇指較勁,“要不要我陪著你逛一下?”
他抬起頭,看著另一處說:“不用了,你忙你自己的事吧。”
“今天星期六,我不忙。”梁妍對他說,“你等一下。”
她轉身往那邊張雲瑤的方向小跑過去,將網球包往人懷裡一送,交代了句什麼後又轉身跑回來,後腦紮起的馬尾左右輕甩。
“走吧。”她站定後提醒他。
程易跟著她的方向轉身,走在她的右邊,低頭說道:“你真的不用陪我,我很快就走了。”
“去哪裡?回北城?”梁妍扭頭看他,“你是早上出發中午才到的吧,什麼都不玩就走了?你閒得沒事陪你同學坐高鐵來上海一日遊的?”
“要在酒店住一晚的。”他說。
她問:“哪個酒店?”
程易始終低著頭:“不知道,同學訂的。”
“既然你同學把你丟下找彆人去了,你又暫時一個人,我陪著你逛逛哪兒不好了?”梁妍突然停下腳步,“還是你嫌棄我不會招待?”
“不是的。”程易心頭五味雜陳,想說又不想提,他原以為見到她了,至少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樣問候,現在才覺得自己將一切設想得太好了,他總是後知後覺成為蠢事的主角。
梁妍重新邁開腳步:“不是那就跟我走。”
程易看著她灑脫的背影,終是覺出自己性格糾結,很多事喜歡認死理,顯然她都已經淡忘了的事情,隻有他還將之浮現在記憶的最前端。
他想應該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這樣的,可他偏偏就遇到了她,他們是兩個極端思想狀態的人,如何能從線的兩端走到中點呢。
梁妍帶著程易從宿舍區往學院樓走,她們校區學院多因而範圍也大,一時之間根本逛不完所有地方,就隻是走哪到哪。
周六下午的時間,很多同學都窩在宿舍,路上人也不怎麼多。
走過一條樹蔭滿地的靜謐小道,梁妍問他:“是梁曉還是顧嘉寧告訴你我在這裡的?”
“顧嘉寧提起的。”程易至今還記得那一刻的感覺,仿佛在黑暗中尋到了一線生機。
“那你來我們學校,不給我發消息嗎?”
如果她沒有在那個點回去,或是一整天都在宿舍裡沒出來,以他沉默的性格,大概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來過。
前麵有一個下去的台階,他邊走邊看了眼她的鞋子說:“也沒什麼事情好讓你出來的。”
梁妍走下台階說:“我們不算是朋友嗎?還是你打算絕交了?”
在得知被她屏蔽朋友圈的那一刻,程易承認心裡有恨過她的,恨她連朋友之間的體麵也不給他保留,而今她卻又這般質問他。
無辜者被反咬一口,怎麼著也該生氣起來,可他品味著她並無生疏的語氣,又很不爭氣地為她心軟。
程易被旁邊冒著綠芽的樹枝拂過肩臂,回應說:“是朋友,但是也不能過多打擾,你剛才跟彆人有事的。”
梁妍知道他在說張雲瑤:“沒什麼事啊,我剛打完球回去。”
程易聽她輕鬆又自然的語氣,本來想繼續說點什麼,最終還是閉了嘴,他來這一趟,一開始就不期望會有什麼結果。
倆人走到了一棟樓附近,梁妍簡單介紹:“這是我們上課的地方。”
程易望著眼前的五層樓,點了點頭。
接著走到下一處,她無聊地解釋:“這裡好像是哪個學院的忘記了。”
程易低嗯了聲,聽著也沒什麼意思。
就這麼一路走著,很快到了學校東門附近,外麵是條雙行街道,兩邊立滿粗壯高大的梧桐,有幾個校內學生剛從外麵回來。
走到校門口,程易低頭看了眼時間說:“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梁妍沒走,問他:“你同學呢?你不等他嗎?”
“回酒店再等了。”他也沒走,似乎想等她先走。
梁妍指著他手機說:“那你微信問一下你同學,不然你現在去哪都不知道。”
程易拿起手機點了兩下,抬頭對她說:“你先進去吧。”
她堅持:“我等你問到了再進去。”
程易低頭在手機屏幕上發消息,神色平靜淡然,過了會他放下手機,深看了她一眼說:“我走了。”
梁妍點頭:“嗯。”
程易見她沒進去,隻好自己先轉身,沿著學校的圍牆邊走,卸下偽裝他終於輕鬆了許多,但同時也有著深深的無力。
不知是否過於無力,導致對於外界的觸感也減弱了許多,一直攥在手上的手機忽然被人搶奪走,他在過了兩秒之後才發現。
等茫然轉過身,卻見搶了自己手機的人正站在那兒低頭翻看。
“梁妍。”程易很久沒叫過這個名字,忽然聽著都有種久違的心酸。
他走了兩步過去,卻被她拿著手機微信的界麵懟到了眼前,同時聽見她質問:“你跟哪個同學聯係了?還是說你憑空想象了一個?”
程易張張嘴,說不出來。
梁妍放下手機走到他跟前,看著他的眼睛問:“你為什麼不敢承認是你一個人過來的,你是特意來找我的是不是?”
程易還是不說話,因為他無法反駁,他也並不想反駁,即便這令他很難堪。
“你也壓根沒訂酒店,從早上出發中午到達上海就直接來這裡了,就為了看我一眼,然後再坐五個多小時的火車回北城是嗎?”說到最後,梁妍感覺自己的聲音都變了個調。
程易沒什麼好辯解的,因為她全猜中了,他的心思跟意圖毫無保留,都被她完全分析透徹,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回自己手機,默默地離開這個地方。
然而她並未打算將手機歸還,反而揣進了她自己的衣服兜裡,大步朝前走遠了。
程易叫了她一聲沒應,眼看她越走越遠,隻得加緊腳步跟了上去。
程易在十字路口追上梁妍,不敢去拽她,伸手問她要手機。
梁妍扭頭瞪了他一眼,似乎賭著氣,死揣著衣兜不理他,直到前方跳到了綠燈,她繼續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程易看著周圍往來的車輛,從後頭跟到她身邊,邊走邊勸:“你要去哪裡?先停下來跟我說話好嗎?”
“不好。”她看也沒看他,走出人行道後,直接拐進路邊一個入口。
程易一直跟著她,進去之前沒怎麼注意看是什麼地方,等走到一處前台,才發覺這是一家快捷酒店。
梁妍問他要身份證,程易輕扣著手心,沒有要拿的意思。
她二話不說,走到他背後,拉起了背包拉鏈。
最終程易抵不過她的手勁,主動從裡麵拿出身份證,接著看她付了一晚的錢,拿了房卡後往電梯間走。
程易原地站著沒動。
梁妍等了會電梯,眼見快到一層,過去圈住他的手臂將人拉過來,電梯門開後,她又將他推進去,然後自個轉身按樓層關門。
電梯裡隻有他們倆人,空間安靜密閉,靜得隻能聽見電梯廂上行的聲音和胸腔內淺淺的舒張收縮聲。
等電梯門開,找到房間刷卡進門的那一刻,程易抓住最後的理智,靠在門框上說:“我們不能再錯了。”
“什麼不能錯了?”梁妍在廊燈下回視,“你這個點回去已經太遲了,晚上就在這裡睡。”
程易低著頭說:“你還是把手機還給我吧。”
“晚上睡前再還給你。”梁妍沒管他進不進去,自個往裡走到窗邊看外麵景色,緊接著在椅子上坐下來玩手機。
程易在門口僵持了會,最終還是關門走了進去,他解下背包放在床上,走到她邊上問:“你打算一直坐在這兒嗎?”
梁妍想起他沒手機,應該是無聊得很,抬手指了一下:“你打開電視先看一會,等過幾個小時帶你下去吃飯。”
程易仍站著問:“你不回學校了嗎?”
“你大老遠的過來,我自然得好好招待你。”她抬頭看著他說,“就像當初我去你們縣城一樣。”
還是她先提了起來,程易不知道她為什麼提起這個,以為她是避之不及的,但無論是誰先提起,難堪的總是他。
他見她提完一句,繼續低頭玩手機,仿佛等著他先將那件事攤開來說,終是沉不住氣地問:“你招待我了,那你男朋友怎麼辦?”
梁妍再度抬起頭來,問他:“什麼男朋友?”
她非要裝傻,他也不能沉默,見到她時起的那股鬱氣從胸膛裡吐出來:“剛才跟你打球的那個男的,他不是你跟前一個分手之後新談的嗎?”
梁妍眨著眼看了他幾秒,放下手機站起來,臉懟到他近前,彼此眼睛的距離隻差十公分。
他目光含著冷意,而她無辜地回視,就這樣對峙了片刻,她忽然破功地笑出了聲。
程易感覺心更冷了,來之前他以為她是分手後單身的狀態,結果沒想到她這麼快又談了一個,還能若無其事般地邀他逛校園,甚至在揭穿他的目的後帶著他來開房,而這一刻還大肆笑著他一直壓在心底本不想叫人看出的不爽。
她還是這樣,她總是這樣,明明知道他在意什麼,明明知道他心底在想什麼,有些話他並不想說,她卻硬是逼著他主動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