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開車有點冷,林夕拿了條毛毯搭在身上,開著車子往榆樹村去。
在鄉間小路上,她把車子開到了八十碼,夜晚開車比白天開車要困難很多。林夕開得快,也走得格外小心。
二十分鐘能到的地方,她十五分鐘就到了。
往胡三家走的時候,林夕隨手從路邊的柴火堆裡抽出一根木頭提著上去。
此時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農村沒沒什麼夜生活,又都是留守老人比較多,一般情況下,都是看完了第二集電視劇就睡覺的。
這會兒正好是將睡未睡的時候,胡三十點多回到家,把已經入睡的姚雨然拉起來就打。
這回打得格外狠,姚雨然的慘叫聲響徹整個村莊。住在隔壁的張阿奶幾乎是第一時間跑了過來。
一來就見到了血泊中的姚雨然和三個抱頭痛哭的孩子。
胡三則是在打完了人以後,倒在客廳中的沙發上就睡著了。
張阿奶本來想給村裡有車的大壯家打電話的,電話都撥出去了才想起來他去走媳婦家的親戚了。
姚雨然的大女兒跑到房間拿了一個紙條出來,張阿奶立馬給林夕撥了電話去。
林夕進門的時候,張阿奶抱著胡明月坐坐在凳子上。
姚雨然的大女兒二兒子也沒睡,坐在姚雨然的邊上,臉上全是淚水。
林夕第一時間去看了姚雨然的傷勢。姚雨然已經醒了。她頭上的血止住了,此刻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懷裡抱著大女兒胡明芳。
看到了林夕,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晚上都沒有落下的眼淚就那麼落了下來。
這一刻,委屈、自卑、恐懼,害怕等情緒奔湧而來。
林夕看著她額頭上的傷,上麵還紮著玻璃碎渣,再看看破了的嘴角,腫著的臉、眼睛。
心疼極了。這是一個女人,對於另外一個遭受到不公平對待的女人時那種,物傷其類的心疼。
林夕跟她擦擦眼淚,怎麼擦也擦不完。現場不知道什麼時候安靜了下來。隻有胡三打呼嚕的聲音。
林夕撿起身上的木棍遞給姚雨然。她跟姚雨然說:“我和熙然做的那個網站,後期還會盈利。”
她的意思,姚雨然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
她今年二十六歲,她的大女兒胡明芳已經八歲多了。因為她是女兒,所以不得胡三的喜歡,胡三喝多了犯渾起來,連她也會打。
自己有好幾次都沒有護住。老二胡明鵬今年六歲,他是最得胡三喜歡的。胡三經常把他抱在懷裡,說他是自己的寶貝。小小年紀,胡明鵬就有了欺負姐姐妹妹的意思。
明月最小,自己時時刻刻帶著,沒有受過什麼委屈,但胡三每次見到她,都會皺著眉頭罵她是賠錢貨。
姚雨然是清醒的,也是麻木的。可她依舊是個人,偶爾她也有不想認命的時候,可她出不去,她要走了,小芳和小月不用知道要過什麼日子。
沒有她護著,姚雨然怕小月都長不大,就像當年的小芳一樣。她不過就出去打工三個月,回來的時候小芳都瘦得不成人樣。
餓了連人家吃過的骨頭都會去撿來啃。
姚雨然也想帶她們走,但她無比清楚的知道,小月還太小了,把她帶出去,她的娘家人不會管她。帶著小月,她沒有辦法工作,養不活兩個女兒。
她也想過送小月去幼兒園,但她打聽過,一個學期的學費太貴了,她承擔不起。
每每想到此處,姚雨然就告訴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等到女兒長大一點,能生活自理,懂事以後,她再帶她們走。
姚雨然就接過了林夕手裡的棍子。
她站起來,忍著眩暈朝胡三走去。到了此刻,林夕才看到她走路的姿勢,有一隻腳是被拖著走的。
右手舉起棍子,朝著胡三的膝蓋就打了過去。一向沉默溫柔的女人臉上布滿了戾氣。
張阿奶坐的地方離沙發近,見狀,她的臉色變了變,深深地看了姚雨然一眼,又歎了一口氣。
作為胡三家的鄰居,從姚雨然嫁過來的那一天,她過的什麼日子張阿奶都看在眼裡。
早幾年胡三不是個東西,姚雨然身上的舊傷還沒好,就又要添上新傷。這兩年是比那幾年好,但也僅僅是一點,十分有限。
真要形容,就是從天天挨打,變成隔幾天挨一次。
姚雨然此刻要反抗,張阿奶隻當自己看不見。兔子急了都會咬人呢,何況是個活生生的大人呢?
張阿奶把懷裡的胡明月給胡明芳,站起來往家裡去了。
他們這個村子啊,家家戶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誰家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不是磕磕絆絆的?
兩口子打架、被打在她們這裡不少見。張阿奶活到這個歲數,見得更是多,要不是太過心疼姚雨然,張阿奶都不會過來看。
這是屬於家醜,胡三要是知道她來了,他又得打他媳婦了。
接下來的事情,她也不能再摻和了。胡三是個混不吝,怕到時候還得上她家去鬨呐。
林夕跟在她身後,把她送出門:“阿奶,謝謝你通知我過來。”
張阿奶看著那麼快趕過來的林夕,覺得林夕真是個好姑娘,這麼多年了還想著走走以前的舊朋友。
她擺擺手:“不用客氣。就是你彆說出去是我給你打的電話。”
“好。”林夕點頭。張阿奶飛快地朝自己家裡走去。還沒到家門口,她就聽到了胡三的慘叫的,張阿奶插上院子的門閂,歎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今晚上自己給林夕打這個電話對不對。
林夕送走張阿奶,關起門,舉著手機打開攝像頭開始拍照。
胡三疼得從夢中驚醒,一睜開眼,被酒精蒙蔽的大腦都還沒清醒,姚雨然又是一棍下去,都是照著骨頭關節打的。
被打了這麼多年,姚雨然可太知道什麼地方打人能讓人痛不欲生了。
還沒等胡□□應過來,她又是一
棍子落下,帶著十足十的狠與恨。
膝蓋又被打了一下,骨頭上的疼讓胡三臉色都扭曲了:“姚雨然,反了天了是不是?還敢趁我睡覺打我,給你臉了是嗎?”
胡三越說越疼,嘴裡的汙言碎語越來越難聽。
胡明芳緊緊地摟著妹妹胡明月,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胡三打姚雨然時的那樣害怕。
她的弟弟胡明鵬見到最疼愛自己的爸爸被打了,立馬就不乾了:“不許打爸爸。不許打爸爸。你是壞媽媽,你是壞媽媽,我最討厭你了。”
他嘴上說還不夠,跑過去抱住了姚雨然的大腿,正好是姚雨然被打得不敢動的那一隻。他哭著鬨著,看姚雨然的眼神也帶著恨意。
他長得像胡三,這些話都是胡三教他的。姚雨然不止一次聽到過,但這是胡明鵬第一次在她麵前說。
身體的疼痛比不過姚雨然心裡痛苦,但也讓姚雨然越發清醒。
剛剛胡三回來,用啤酒瓶砸她的時候,她的好兒子可沒有心疼她,更沒有像現在一樣,抱著胡三的手,讓他不要動手!
他更沒有哭。後麵之所以哭,是見到自己流了血,以為她要死了,才跟著小芳開始哭的。
說不難受是假的,胡明鵬畢竟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
但更多的,是釋然。早就知道了不是嗎?隻要是性彆為男的人,都是這副德行。無論多疼他,對他多好,關鍵時刻都不會向著她。
她爸爸也是,從來不會向著她奶奶,她的弟弟也是,當年小小的年紀就認為姐姐為他犧牲理所當然。
她的兒子,自己費心教了,卻還是教不好,甚至因為自己對他太嚴厲,比不上胡三對他百依百順所以恨上自己。
姚雨然越想越恨,她不顧腿上的疼,揮舞手裡的棍子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
胡三今年四十一歲。酒精早就把他的身子醃入了味,睡過一覺,渾身都軟綿綿的。
姚雨然的沒一下揮舞都是帶著恨意的,格外狠格外不要命,沙發就那麼大點,胡三被打得連退都沒有地方退。
姚雨然打著打著,眼淚也跟著飆了出來。她對胡三是害怕的。怎麼不害怕呢?她嫁過來的第一天晚上,胡三就十分粗暴地對她。
第二天早上天沒亮,她還沒從恐懼中回過神過來,她就被胡三打了一頓。
之後,無論是睜開眼,還是閉上眼睛,胡三隻要有空就打她。
她對胡三恐懼的種子就是從那個時候種下的,這十多年來,胡三打她她從來都隻知道躲,從來不敢反抗。
可今天反抗了,她才知道,原來胡三不過如此,原來他也不是不可戰勝。
眼淚掉著掉著,姚雨然又笑了起來。胡三看到這抹笑容,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姚雨然,你瘋了?”胡三這句話是疑問句,但語氣卻格外的肯定。
姚雨然就是瘋了,要不是瘋了,她怎麼敢打自己,她不要命了?
“姚雨然,我告訴你,你趕緊把手停
下來,要不然等下老子弄死你。”胡三從來沒有把姚雨然放在眼裡,他也從來沒覺得把姚雨然弄死是多大的事情。
前些年,山裡有個男人就把他老婆打死了,到了法庭上,人家也就判了個過失殺人。在監獄裡待了幾年,人家就減刑回來了、
現在跟個沒事兒人一樣。所以胡三覺得殺老婆並不是多要命的事情。
之前之所以沒動手,是姚雨然到底是個女人,還是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女人。能生孩子,能下地乾活,可以收拾家裡,照顧好他。
但現在姚雨然反抗了,這對胡三來說,是無比丟且傷自尊的一件事情。胡三眼中的殺意越來越濃。
此刻他身上酸軟的勁兒也散了很多。他陰沉沉的盯著姚雨然,頂著姚雨然的棍棒站起來,伸手就要掐姚雨然的脖子,手剛剛碰到姚雨然脖子,林夕就撿了個凳子朝胡三扔了過去。
胡三疼得往邊上一倒。一直到現在,胡三才發現家裡多了林夕這麼一個人。他想開口問林夕是誰。
但姚雨然沒有給他詢問的機會。
姚雨然知道胡三對她起殺心了,她也知道胡三絕對做得出來這種事情。
以前胡三就總拿這種話來嚇唬姚雨然,並且很多次,他都在姚雨然麵前讚揚了那個打死老婆卻沒有被判死刑的男人。
姚雨然看著又倒回沙發的胡三,高高的舉起棍子,朝胡三的下三路砸去。
那是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往常就是被碰到一下都被會被疼得不行的。姚雨然用儘全力的這一棍子下去,胡三什麼戰鬥力都沒有了。
他彎著腰,捂著那個部位疼得跪在了地上。疼痛讓他說不出話來,他隻覺得眼前的金星一片一片的冒,額頭的冷汗一顆一顆的往下掉。
一股熱意濕了褲子,胡三舉起手,上麵的鮮紅色,讓他臉色大變。
他現在顧不得姚雨然了,他從兜裡摸出自己前兩天去鎮上買回來的智能手機。給120撥號,他要去救他的命根子。
作為一個男人,他可以受傷在任何地方,唯獨命根子不行。
姚雨然也見到胡三的舉動了,她冷冷一笑,回了房間,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塑料袋來。
這個塑料袋裡裝了她跟兩個女兒的全部證件,她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六百多塊錢和今天林夕送來的一萬塊。
她連衣服都沒有收拾一件,隻是拿了大女兒胡明芳的書包。
出來後,她拉著胡明芳的手,讓林夕抱起胡明月,三人一起走出家門。
胡明鵬追出來,嘴裡叫著媽媽,姚雨然腳步停頓了一下,但一直沒有回頭。
她從小就知道她們這一塊的男人是什麼樣的品行,正因為知道,所以她對自己的兒子,潛意識裡就是防備的、厭惡的。
所以放棄掉這個兒子,對於姚雨然來說,心裡前所未有的輕鬆。
胡三因為疼追不出來,隻能大聲喊:“姚雨然,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去,我都不會放過你。我要弄死你,你給我等著。”
姚雨然頭都沒有回,胡明芳緊緊地拉著姚雨然的手,她轉頭,看著自己麵目猙獰的爸爸,看著自己的弟弟。
腳步都沒有停頓過一下。
林夕的車就停在路口,林夕把胡明月放到車子後座上,姚雨然跟胡明芳一前一後的上車。
她繞到駕駛座,給車點火,直接開走。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林夕沒有在大嶺山鎮停留。姚雨然此刻已經力竭,坐在車上,環境絕對安全以後,她的傷口一跳一跳的疼。
眼前一陣一陣的暈。胡明月到底年紀小,在晃晃悠悠的車上很快就睡了過去,胡明芳緊緊地摟著她,不敢多說一句話。
都說小孩子不記得三歲之前的事情,但胡明芳卻覺得她三歲前的記憶是那樣的清晰。
而那些清晰的記憶,全部都是媽媽被打的畫麵。也全部都是她媽媽護著她的樣子、
跟她媽媽走,雖然胡明芳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是怎麼樣的。但胡明芳知道,無論怎麼樣,她媽媽都會護著她,愛著她。
跟在媽媽身邊,胡明芳就什麼都不害怕了。
林夕把車子開得飛起,兩個小時才到平遠市的車程,她縮短到了一個小時。此刻的姚雨然已經開始有昏迷的症狀,急症室的醫生在接診後立馬安排了手術。
她頭上的玻璃碎片需要立刻清理。
林夕領著兩個孩子在手術室外等待。
半夜的手術室外空無一人。忽然,胡明芳站起來,跪在抱著胡明月睡覺的林夕麵前。
“謝謝阿姨救我媽媽。”胡明芳的聲音柔柔的,弱弱的。
林夕立馬把她拉起來:“不用這樣,不用這樣。”
姚明芳堅持給林夕磕了頭。胡明芳才八歲,但她十分早熟,她知道要不是今晚林夕去了,半夜胡三醒來,還會繼續打她媽媽。
以往的每一回胡三醉酒,都是這樣。
“要的。”胡明芳坐在林夕的身邊。
林夕今天在她從學校回來之前就走了,但她回來後,吃到了她媽媽特地留給她的雞翅膀。特彆香。
她媽做農活的時候,她帶著小月做作業,小月說今天來了個阿姨,給她們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在她做完作業後,她媽媽把那些零食分成了三份給她們。胡明芳把她的那一份藏起來,準備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