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晚餐直用到了七點多。
程俊儀在隔壁餐廳早就吃完了。這時間,她都吃完三頓了,飽了餓,餓了飽,一邊握著銀匙瘋狂吃那個黑鬆露和牛焗飯,一邊凝神聽著隔壁的動靜。
其實聽得不太真切,隻有隱隱約約的男女人聲,一道清麗,一道沉朗,偶爾一些會意的笑聲。
“快兩個小時了。”程俊儀掐表,“你說,他們會聊些什麼呢?”
林存康搖頭,禮貌地說:“這很難講。”
“你的少爺是個話多的人嗎?”
林存康思索,折衷的答案:“不是,但今天不同。”又問:“應小姐如何?”
“她對熟人話多,對生人不多,但今天也不同。”
林存康挑了挑眉。
他年近六十,兩鬢染上風霜,眼角有明顯的細褶,因此雖然言談舉止承襲了那種上流社會的高貴典雅,但看著並不很有距離感。
俊儀看他,有一股親切。
她咬著勺子,逮住機會問:“商先生的那個披肩,是什麼牌子的?你知道嗎?”
明明可以直接給出回答的,但林存康首先問:“程小姐為什麼問這個?”
“叫我俊儀咯,‘程小姐’很累。”
康叔笑著略點了點頭:“好,俊儀為什麼問這個?”
“她生日要到了,我想買一條送給她。她很喜歡,愛不釋手。我漲了工資。”
康叔發現她是跳躍式的談天方式,但離奇地能讓人聽懂前因後果。他遺憾地說:“這個沒有牌子。”
“嗯?”俊儀說:“商先生坐這麼好的車,竟然也會用沒有牌子的東西?”
康叔大笑起來,也不辯駁,隻解釋:“是用喀什米爾地區的一種山羊,在它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羔羊時期的毛紡織而成的。”
俊儀問:“再大一點就不行了嗎?”
康叔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沉吟一會,點點頭:“也許對彆人是可以的,但對於他來說不可以。我的意思是,他也‘可以’,但他不必‘可以’。會不會難懂?”
程俊儀點點頭:“不難懂,商先生萬事不必將就,跟我們普通人不一樣。”
“應小姐是明星,不算普通人。”康叔如實說,不算恭維。
“她是普通人,”程俊儀一字一句,神情十分認真,有一種固執的憨氣:“要將就很多人很多事,跟商先生不同的。”
眼睛覷到走廊上侍應生的身影,心裡算了一下是第幾番了,篤定地說:“這是最後一道了。”
康叔卻沒有起身的打算,但也留身聽著餐廳那側的動靜。
“不知道他們吃完飯會做些什麼。”程俊儀若有所思,出神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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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著精致鮮花束的餐桌上,餐具已被儘數撤下,換上了嶄新的矮腳紅酒杯,杯中盛著剛燉煮好的熱紅酒,肉桂、丁香與甜橙的香氣濃鬱地交織在一起。
酒釅夜濃。
不知幾點,康叔敲了敲門,隨後進來,彎下腰在商邵身邊附耳低語幾句。
應隱聽不清,隻知道商邵點了點頭,輕言一句“知道了”:“讓車子到門口等。”
她低頭看一眼腕表,其實不過八點鐘光景,卻覺得漫長。雖然漫長,但不儘興。雖不儘興,也要結束。
透著玻璃,她看見濃鬱的夜晚是深藍色的,吹入的風中有香草林的香氣。
等他們簡短地說完,應隱收回目光,識趣主動地問:“商先生是不是還有事?”
商邵便站起身,點點頭,禮數周全:“確實。很榮幸應小姐能賞臉跟我一起吃飯,很愉快。我會派人送你和助理回去。”
他沒叫侍應生,親自從衣掛上取下應隱的外套,為她披上:“海邊風大,小心著涼。”
西服上的女士香水留香持久,他將她領口攏了一攏,垂目靜看她幾秒:“雨中山果落,燈下蟲草鳴。香水襯你恰如其分,正如這詩的前半句。”
隻是這樣了嗎?
眼看他轉身要走,應隱心底一緊,驀然叫住他:“商先生!”
商邵頓住,重新回過身:“怎麼?”
應隱心裡一定,像高高拋出了一枚硬幣,等著結果落下。
“商先生是不是有什麼忘了?”她問,臉上莞爾一笑,落落大方的端莊裡,藏了此前不曾在他麵前展露過的萬般風情。
她彎折下腰,提起衣帽架底下的一枚牛皮紙袋,展開後,取出了裡麵的暗紅色山羊絨:“該還給你了。”
不過一條披肩,何至於如此鄭重其事,甚至要看著他的眼睛說話。
商邵沒接。
應隱勾一勾唇,目光直望不避不閃,還是那樣萬種風情的笑:“商先生不要?我說了,雨中情誼,酒店一場相救,我要感謝你的。”
商邵靜了片刻才開口:“應小姐,想怎麼感謝?”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隻是那把動聽的嗓音沉著,磁性的顆粒感。
應隱仰起臉,神情是微笑的,心裡卻有一道微渺又清醒的聲音。
她牆角的那一枚野春,她的那一場雨,就要結束。
“一個漂亮的女人,所能報答給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的,又能是什麼呢?”
應隱以問作答,穿著高跟鞋的腳用力踮起,未著飾物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隔著襯衫,手上力氣由輕至重,將他的襯衫攥皺在掌心。
閉著眼時,輕曼的呼吸中聞到他呼吸的氣息,潔淨的,帶著熱帶的沉香煙草。
她其實做不來的,為他偽裝嫻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