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叔沒有多問,在係統裡點出導航曆史記錄,語音提示全程二十六公裡,因為是工作日晚高峰,用時需一個多小時。
康叔想提醒他,這個時候過去正是飯點,對於一對半生不熟的男女來說,可能會有些唐突,並給對方帶來一些“要不要留他吃飯”的困擾。但他轉念一想,商邵做事向來四平八穩周到縝密,應當不需要他這個老人家來操心。
車子調轉方向,駛上一片擁堵的過江大橋。
車尾燈的紅連綿成一片,與商邵指尖煙管的那一點紅星呼應。
他抽了兩口才意識到什麼,垂眸看著手中煙,目光冷靜中帶點怔然。
超額了,剛剛看到中控有煙,沒多想就點了起來。
車流緩慢移動,康叔關注著路況,聽到後座的男人問:“怎麼不問我過去乾什麼?”
康叔活了一大把年紀,早就洞若觀火。他知道,商邵向來不需要彆人過問他去哪裡、做什麼,但此時此刻,康叔順從他的心意,問:“去乾什麼?”
商邵把長長的煙管撚滅在車載煙灰缸中,給了他一個答案:“問她拿一下簽名。”
康叔點點頭,沒說話,唇角笑笑。
“下次車裡彆放煙了,不看到還好,一看到就會忍不住。”商邵麵無表情,闔下眼眸。
康叔的目光通過後視鏡停在他臉上。他似乎在忍耐著一種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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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老天開眼,過了橋後,車流分轉,路況驟然變好。一路暢通,到了地方時,才剛剛過六點。
雖然隻來過一次,但商邵已熟悉那道上坡拐角,大理石磚鋪就的坡道,一棵頂天立地的印尼桃花心木,樹冠如傘蓋般鋪過半個天空,風吹動時,一蓬蓬葉片發出輕柔的摩挲聲。
彆墅院子砌著白色圍牆,電動鐵門合著,站在外麵並看不見裡麵的情形,隻知道戶外營地燈明亮地點在樹間,燈輝下傳來隱約的談笑。
康叔上前去按響門鈴,等待開門的空檔,他回頭看,見商邵將白色袖子挽了一挽,慢條斯理地將腕表重新扣了上去。、
他站姿鬆弛散漫,一身白衣黑褲,衣擺妥帖地束進窄腰,更顯得肩寬腿長,身形優越。係著腕表時垂首斂目,一副漫不經心的倜儻。
康叔不知為何笑了笑。明明跟下午相親時是一樣的裝束,但現在的他,看著就是要更出眾一些。
等了小半分鐘,鐵門後傳來迫近的腳步聲:“來了!誰呀?”
不等康叔作答,俊儀已經看清了黑色柵欄門外的臉,大吃一驚:“商先生?”
商邵衝她頷頷首:“來得突然,打擾了。”
俊儀趕緊開門,也沒想著問一問應隱。總而言之,她老板總不可能把商先生堵在門外吧。
俊儀是個傻的,手裡還攥著銀色長匙,商邵笑了笑:“在吃飯?”
“嗯嗯。”俊儀讓開路,看著他沐浴在燈下清輝中,很自然地便抬步往人聲的方向走了。
秋風起,食臘味,俊儀今晚上做了臘味雙拚煲仔飯,切了半份明爐燒鵝,配清炒芥蘭、水東芥、糖漬普羅旺斯西紅柿,燉了洪湖蓮藕湯,又煨了秋月梨的甜品。一桌子滿滿當當,一旁的陶瓷高腳水果盆裡,火晶柿子透著火亮的橙。
商邵過來時,正看到應隱側身對著他,與緹文在圓桌邊相對而坐。
她穿著裙子,身上披一件羊毛開衫,兩隻手肘支起在桌邊,正一邊剝著柿子皮,一邊問:“誰吃飯的時候過來?”
緹文答道:“快遞?”
黑色軟皮鞋跟輕輕停在了青石路旁。
緹文先抬眸,差點又一口水嗆出來,但她今天受到的驚嚇太多,已經養出經驗,趕緊抿唇忍住了,眼珠子卻瞪得老大。
應隱見了緹文的窘相,下意識地轉過臉去,就這麼不設防望向燈底下。
她的唇邊帶著些微笑意,但明顯能讓人感覺到,她的情緒不高,眉眼間懨懨而心不在焉。
一陣杯碟瓷器的磕碰聲。
看見商邵,應隱噌地一下,慌亂站了起來:“商……”
她張了張唇,吞咽了一下,才恢複鎮定地念出:“商先生。”
“打擾你吃飯了?”商邵口吻淡然地問,一點關切,半分致歉。
他根本就是明知故犯。
應隱趕緊搖頭,勾起唇:“沒有。”
他不是應該在和相親對象吃飯麼,來這裡做什麼?
商邵似看穿她心中所想,語氣輕描淡寫:“順路經過,剛好來拿簽名。”
“啊,對……”應隱恍然大悟,轉身要往樓上去:“我去給你拿。”
“不急。”
應隱便回過身來,站住沒走。她的開衫太大了,襯得她清瘦。修長的雙臂,一手橫在腰間,另一手搭於其上,大拇指下意識用力地抵著撳著裡頭裙子的領口。
商邵意識到自己還是讓她緊張了,甚至可以說是受到了驚嚇。
他改變了主意:“我跟你去,拿了就走。”
應隱點點頭:“在二樓書房裡。”
兩人抬步往門廊底下走去,聽到身後俊儀問康叔:“你們吃飯了嗎?”
康叔如實說道:“還沒有。”
俊儀理所當然:“那要不要留下來吃飯?我做得太多,吃不完要倒掉。”
康叔忍俊不禁,繼而抬起眸,看了眼正走進玄關的那道背影。
他分明聽到了,卻不作答,意思是由他張口。
還好他老人家臉皮厚,有得倚老賣老,欣然從命道:“那就打擾了。”
應隱沒想到康叔會做主留下,但這時候總不能趕人走。心裡鼓擂似的跳,十分勉強地寒暄:“都是粗茶淡飯,要請商先生將就了。”
商邵回她道:“無妨,是我打擾。”
兩人之間似有一根皮筋,隔著距離通著電話時,這根皮筋很鬆,兩人距離很近,麵對麵了,這根皮筋反而很緊,雙方彬彬有禮的,距離倏忽間又遠了。
上了樓,應隱撚亮一盞黃銅落地燈,“有些亂。”
空氣中有淡淡的書卷氣,暗綠色的美式雪茄椅旁,幾案上養著一捧雪山玫瑰,花香濃鬱。
商邵跟著她走近書桌,桌麵上攤著許多寫真,都是她下午挑剩下的,有幾張十分露骨。
一直以來的冷淡疏離在這時候七零八落,應隱一個激靈,兩隻纖細的手在桌上一按:“這些是挑剩下的,很過時了……”
商邵輕輕抽出一張。畫麵裡,她穿著白色泳衣,一手攏著濕發,一手停在曲線起伏的胸口,紅唇微張,正抬起眼眸直視鏡頭。
很大膽,跟他見過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應隱頭皮一緊,唰地一下將相片從他手中抽走,剛要解釋兩句,便見商邵眉頭皺了一下,垂眼看了下指腹。
相片紙太鋒利,她又抽的那麼猝不及防,因此割破了他的皮膚。
“你受傷了?”應隱顧不上心底芥蒂,立刻牽住他那隻手,認真去看那一線淺淺的傷口。
果然有一絲鮮血沁出。
那點疼隻是一瞬間的,用不到“受傷”這樣嚴陣以待的字眼。商邵安撫她:“沒什麼,彆緊張。”
她的發香,像秋日山中成熟起來的野果。因為挨得很緊,很清晰地占滿了他的呼吸。
應隱沒聽見男人咽動,不知他的喉結滾了滾。
“真的對不起,”她抬起臉,眼中十分自責:“我隻是不想你看到……那個照片。”
尾音是越講越低,“照片”兩字幾乎聽不清。
“為什麼?”商邵不動聲色
“因為……因為非禮勿視。”
商邵抬起眼神,覺得她用詞新鮮。
“所以是,雜誌的讀者可以看,我不可以看。”
應隱:“……”
商邵沒再逗她,將手抽了出來,平淡提醒她:“簽名,應小姐。”
應隱翻出那張給雯郡小朋友的,上麵十分煞風景地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墨已經乾了,應隱把它裝進信封,雙手遞給商邵:“祝你的小朋友考試第一名。”
商邵勾了勾唇,兩指夾著揚了一下:“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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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樓,碗筷已經添置好,都在等他們。
應隱開了一壇從應帆那兒帶回來的甜酒,親自給康叔和商邵斟上:“這是我媽媽自己釀的,稍微有點甜,但很清爽,不會上頭。”
不知道是不餓,還是吃不慣,商邵筷子動得很少,倒的一杯酒倒是喝了。康叔要開車,滴酒不沾,俊儀便去泡了普洱茶,五個人茶酒自在,在秋風月下閒聊。
俊儀開啟話題完全不懂迂回的,張口便問:“商先生,下午的相親你還滿意嗎?”
應隱神色自若,微笑地看向商邵,等他的回答。
商邵臉上看不出破綻,語氣平淡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去相親?”
莊緹文順水推舟跳出來請罪:“是我的錯,商先生您相親的那個對象,以前因為活動接待過,她拍了照片。”
說完,邀功似的偷偷跟商邵比了個“ok”,小表情亂飛。
商邵點點頭,勾了下唇:“相親這種事,是雙方選擇,我一個人中意沒有用。”
“她中意你。”緹文說,“她在朋友圈讓大家給她打氣。”
俊儀捧哏似的:“那就是兩廂情願。”
應隱聳了下肩,兩邊唇角揚起老高,歪過臉笑道:“恭喜商先生。”
商邵放下茶盞,眼睫也跟著垂,默了一息,才說:“恭喜早了,她太小,跟我不太合適。”
緹文還以為自己敏感,但她確實莫名感到了一股低氣壓。如此冰冷深沉,在座的隻有一個人能散發出這種氣場。
康叔就坐在她身邊,在桌子底下輕踢她一下。緹文立刻坐端正,腦筋轉半天:“啊那個……”她一邊看著康叔的臉色,一邊磕磕絆絆、半猜半推敲:“商先生也要……相親嗎?……是單身太久……還是……被……家裡逼的?”
康叔喝茶,對緹文比了個大拇指。
緹文微笑眨眼,心想,媽的。
兩人微表情暗流湧動,被商邵麵無表情地瞥了一眼,立刻偃旗息鼓。
他繼而才冷淡地回:“是被家裡逼的。”
應隱喝著洪湖蓮藕湯,頭也未抬,瓷勺碰著白玉碗壁叮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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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吃得不能說不愉快,但散席時,每個人莫名都感覺很累,隻有俊儀說:“好撐。”
沒有吃完飯就告辭的道理,也沒有吃完飯就趕客的道理,於是便又上樓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