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那麼多天賦,也沒有彆人那樣的鈍感力。你讓我拍了那麼多爛片,賺了很多錢,就當是保護了我。”應隱抿唇笑笑:“心裡有沒有好受一些?”
麥安言一時不知道她話語裡的真假,但看她洗儘鉛華的笑,自己就也跟著笑起來,心裡鬆了一口氣。
“我的電話永遠對你暢通,如果再有下一次,我還是會把你送進搶救室。”
應隱點點頭,接過莊緹文審閱好的解約合同,旋開鋼筆筆帽,俯首簽下自己的姓名。
最後一筆落儘,她從此是自由身。
“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麥安言送她到辦公室門口,問她的後續安排。
“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不著急。”
“晚上公司會出正式公告,你簽了哪家公關?記得把握好輿論風向。後援會有幾個管理比較激進,喜歡對你的事業指手畫腳,也許會帶頭唱衰,你最好彆理,讓俊儀……”
“安言。”
麥安言的喋喋不休止住了,解嘲地一笑:“我就是個操心的命,你彆往心裡去。下次看到我買你的黑熱搜擋詞條,彆怪我。”
應隱一笑,口罩堆在下巴遲遲沒攏上去:“真有你的。”
他們穿過那間長數十米的大辦公室時,鍵盤聲和電話聲都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停了下來,最終塌實成一片不安的沉默。這沉默裡有一道真相,即將要宣之於眾。
應隱在門口站住,轉過身,目光緩慢地環視一圈。
娛樂圈的從業變動極快,有許多人熬不住,轉了行,也有許多人往更高處去了,有人轉崗,有人跳槽,這裡頭沒人陪她走過十二年。
辦公室重裝了回,她記得清楚,工人來換燈箱片,寫真更迭,連帶著那些已經過時的時尚被丟棄,但她的臉永遠居中,她的電影海報被當成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應隱用目光跟這一切告彆,最終摘下兜帽,雙手貼身前,九十度鞠了一躬。
“隱姐……”有人不自覺叫她。
應隱舒了口氣,因鞠躬而倒垂的臉覺得有些鼻酸。
“謝謝大家一直的陪伴,”她深吸氣,揚起聲音說:“祝大家天高海闊,步步高升,身體康健,最後……聖誕快樂。”
祝福完,她起身離開,一眼也沒多停留,
掌聲和此起彼伏的道彆都落在她身後,像花園裡的翠鳥送走最好的一蓬玫瑰。
通道冗長,鋪了紅絲絨的兩側牆壁上,十二年的電影海報一幅幅被應隱走過,又一幅幅被她撇在身後。
莊緹文一言不發,抬眸瞥見她出道即征戰海外的代表作《漂花》,那上麵的她還有嬰兒肥呢,坐在河邊,白玉的頸和膀,有種憨態天真的肉.欲。莊緹文做功課時看過這一部的慶功通稿,麥安言拿獎杯,緊抱著她,笑得幾乎五官變形。
那時都年輕,不知山高水長,會半途而散。
“他剛剛說你雙相自殺……”
及至電梯間,莊緹文才開口。
“很久之前的事了,彆告訴商先生,讓他掃興。”
“你們……”莊緹文想說什麼,但她也不知道商邵對應隱幾分真。彆人的感情.事,還是彆亂開口得好,免得說岔了,反而誤入歧途。
“緹文,我隻想留下快樂。如果人活八十歲,這一年要是我最快樂的一年。”
電梯一層層往上,叮的一聲響,門開後,阮曳走了出來。
大帽子掩著臉,一抬頭,挺蒼白憔悴的神色。
“真巧。”應隱衝她點點頭。
“我還沒分手呢。”阮曳沒頭沒尾地說。
“很好啊。”應隱不經意又天真的語氣。
“你不是看不上他嗎?苦口婆心勸我離他遠點,說他不是好人,到頭來又陷害我,想讓他放棄我。”阮曳諷刺地一笑:“說得這麼好聽,還不是見不得我好?”
應隱隨性地笑了一下:“你說得都對。”
“隱姐,我也沒害過你。你在星河獎貴為影後,是座上賓,我連會場都進不去,何必這麼不放過我?”
“你說笑了,你的路還很長,”應隱抿了抿唇,真情實感地說:“我倒是想看看你會走到哪裡。”
她走進電梯,按下樓層。梯門緩緩閉合,阮曳不顧一切地說:“宋先生說我是更聰明的你。”
應隱點點頭:“那就祝願你難得糊塗。”
電梯徐徐下行,從一樓大堂出來,寧市的天瓦藍著。
跟栗山約的是下午四點,此時過去正好。莊緹文開車,應隱又補覺,像是睡不夠。夢裡又見商邵,到了地方,依依不舍地醒了,第一件事是摸手機。
商邵今天應該是很忙,一直沒找過她。
應隱撅一撅唇,沒精打采地打字:「商先生今天心底沒我。」
商邵實在忙,也實在覺得她可愛。這場彙報重要,有關即將建設的生物醫療實驗室,投入規模期過百億。他在聆聽演示中分神兩秒,簡短地回了個「有」。
多餘的字就再沒了。
應隱一時覺得自己被糊弄,又覺得好像沒有。
·
栗山喜喝茶,約的這間日本茶室雅靜,禪意空間內幾幅潑墨書法,梅瓶裡插著幾支綠梅。
屋內隻有兩人,一個是栗山,另一個是他的禦用編劇沈聆。栗山七老八十了,但精神頭還是很足,一雙鷹目炯然有神,講話中氣十足,對記者笑談說,年輕時可以淩晨四五點就起來伏案工作,這些年不行了,得五點半。
沈聆比他年輕十多歲,氣質儒雅,花白的頭發不焗黑,穿一件簡單的T恤也看得出書卷氣。
應隱脫了長筒靴,跟隨穿和服的侍應生身後。移門拉開,裡頭沉香嫋嫋,梅香清淡。
“小隱來了。”栗山招呼了一聲,跟沈聆站起來,“介紹一下,這是沈老師,這是應隱。”
應隱惶恐,連聲說:“老師坐。”
栗山笑:“你今天是返璞歸真,外頭都說你名利場上最老練的交際花,今天見了我們兩個老東西,反而緊張?”
沈聆悠然:“你是老東西,我可不是。”
應隱忍俊不禁,氣氛鬆快了些。
她在蒲團上跪坐下,介紹身旁莊緹文:“這是我的經紀人,莊緹文。”
“麥安言沒來?他是舍不得你演這麼低的片酬,所以乾脆不來了?”
“栗老師……”應隱猶豫一下:“我跟辰野解約了,晚上八點出公告。”
栗山濯洗茶具,聞言笑一笑,八風不動。
洗好了兩隻茶盞,用竹木鑷子夾出來,在兩位女士麵前一一擺好,他才說:“你跟小島果然是朋友,一樣的路子,一樣的想法。”
應隱謙虛:“我還遠遠比不上柯嶼。”
“那是,他跟了商陸,越來越像神仙,不像我們凡夫俗子,還要拍點小情小愛。”
應隱笑了一聲:“我相信兩位老師的劇本。”
長長的茶台上,早已疊了一遝紙張,正是沈聆帶過來的劇本。
“隻是初稿,你先看。”
揭開封頁,入目便是人物小傳,開篇一行字寫著:
「尹雪青是一個妓.女,在她十五歲這一年,她同時擁有了一百萬和一張晚期診斷通知書。」
應隱花了兩個小時看劇本。
在這兩個小時中,隻有莊緹文和栗山、沈聆聊天。莊緹文偶爾還會瞥一瞥應隱,確認她的狀態,但栗山和沈聆卻是一眼未望她。
他們好像很了解她,很懂得她,雖然在此之前彼此一次都未深聊過。
莊緹文不知道,這是她素未謀麵的、獨屬於光影的,電影人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他們早就神交已久。
兩個小時,窗外頭的瓦藍漸漸成了一種暗沉的橘,最終在暮色下變為深藍的黑。
移門推拉了幾次,應隱不知道。聞到糖漬青梅的香味,還以為到了雪天裡。
炸天婦羅上了又下,冷餐定食盒從滿至空,茶湯一泡接一泡。
翻過最後一頁,兩行對話落在應隱心裡。
「你還沒有告訴我,雪怎麼會是青的。」
「雪化了,你看見草,就是青的。」
應隱緩慢地將雙手捂住雙眼,雙肩顫抖,不知道是在歎息,還是在壓抑著什麼。
莊緹文想關懷,被栗山一個眼神按捺下。他在教她,稍安勿躁。
應隱過了五分鐘才緩過神來,將劇本還給沈聆,又伸手很自然地抹了下眼淚:“兩位老師,這部片,在國內過不了審的。”
栗山失笑一聲:“不錯,你一針見血。”
“戛納新規,沒有在國內取得放映許可的片子,不能參加展映。國內新規,沒有拿到兩證的片子,也不能出征海外。所以繞過審查直取海外的路,早就已經行不通了。”
一部電影的成功上映,需要經過影片立項、內容審查和技術審查步。
在申報立項時,攝製方要向有關單位提交基本的劇情梗概和其他基礎材料,總局會根據《電影管理條例》給出立項與否的批複,以及修改意見。這是每個電影人都很清楚的一點。
新規後,內地電影需要同時拿到開頭龍標和紙質的公映許可證後,才可以出征海外。
栗山頷首,承認道:“確實,我可以說,這部片,從立項上就注定困難重重。”
他說得含蓄了,以當中的人物身份、感情尺度來說,基本難以立項。
難怪以栗山的名望和地位,他隻能給出屈屈百萬片酬,難怪麥安言不願意給她排出檔期。
而眾所周知,栗山拍片是“核舟記”,精益求精,不介意花一年時間磨到極致。他上一部愛情電影,還是二十年前,為了讓男女主入戲,讓他們在一起相處了整二十四小時。
不多,也不少,正正好好二十四小時,每分每秒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少。出來時,男女主演望向對方的眼神如釅到濃的茶。
那對主角後來在一起了,再後來又分手了,隨著這部電影成為影史記憶。
“栗老師,您這部片子的出品方……”應隱問出第二個關鍵問題。
“暫時還沒有。”栗山點點頭:“很難,你知道我們的市場隻逐利,我們有很多錢,但這些錢隻能用來賺錢,而不是分一點給藝術追求。所以我說商陸和柯嶼是當神仙,因為他們有錢,可以保全那些信念。”
他老神在在,垂眸澆著冷掉的茶湯:“古稀之年,為了最後一個想拍的故事,我也得求爺爺告奶奶。”
席間靜默了許久,應隱注視他,發現他確實看著比前兩年老了。
當初《花心公敵》征戰戛納,何等風光,後來《再見,安吉拉》折下金棕櫚桂冠,栗山正是那一年的評委之一。
那是屬於所有華語電影人的榮耀時刻,他還意氣風發,對媒體話筒說,光影世界,仰之彌高,鑽之彌堅,要拍到八十八歲。
“應隱,我不勉強,你好好考慮。從最開始,這部片的主角我就已經認定了是你,但緣分是你情我願,雙方共選。你要拒絕,我也不會怪你。”
他最後說:“你是天生的體驗派,這個故事非你莫屬,我的心理醫生也隨時等候在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