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很少坐直升機,雖然這是往來內地港澳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但他坐慣了靜謐的公務機艙,很難忍受直升機的聒噪。
螺旋槳和狂風的鼓蕩似乎還在耳畔縈繞不去,商邵將煙在一旁垃圾桶上順手掐了,雙目一瞬不錯地看著應隱。
幾台攝像機靜謐地運轉。
有媒體率先反應過來:“金總?”
真金總正在直播間裡深呼吸輕吐納,做足了見大明星的準備,派頭拿捏得萬無一失。
假金總在電梯外沉默怔忪,蒼白眼底染上淡青,機艙內的香氛還未從他身上褪去。
他看上去很疲憊。
應隱對他點點頭,半生不熟地微笑了一下。
那一瞬間,商邵忽然覺得,她離他很遠。
他抓不住。
“咱們不是要上去做采訪麼?”媒體不明就裡。
勤德的pr們被架到了火上烤,硬著頭皮解釋道:“這位是小金總,樓上那位是大金總,今天我們的采訪——”
商邵打斷她:“上樓吧,我準備好了。”
所有勤德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太子爺搬到這邊辦公以後,董事辦的行程就會偶爾流出。他這趟歐洲之旅安排得密密麻麻,在場的人都歎為觀止,茶水間閒聊,不知誰苦笑直言:“太子還真不是誰都能當,要換了我,早就撂挑子不乾了,當個富貴閒人不香嗎?”
現在他剛落地,不趕著休息,反而來陪明星玩過家家。
幾個品牌部的人將吃驚咽回肚子裡,一邊匆忙打字讓樓上做好接待準備,一邊伸手擋住電梯門,將人都請了進去。
商邵和應隱並排而立,怪轎廂擦得太乾淨,將她麵無表情的臉映照得那麼清晰。
上了樓,真金總一臉怨念有苦難言,忍痛陪笑著將他的影後女神請進直播間,自己在外頭踮腳引頸,舍不得走。
“邵董怎麼突然回來了?”他壓低聲音問品牌專員。
“不知道啊。”
“回來了也就算了,裝我裝上癮了?”他大逆不道。
專員睨他一眼,悄聲道:“金總,金淵民這三個字,放邵董身上聽著都要氣質些呢。”
金淵民吸吸肚子:“滾蛋。”
直播間設置在會議室,透明玻璃窗,在辦公區也能一覽無餘。不少員工都在外頭拍照錄像,商邵冒名頂替到底,衝應隱伸出手:“應小姐,很榮幸再次相見。”
應隱隻輕輕地捏了下他掌尖,長不過一秒。
采訪提綱由專員遞上,都是提前審核好的,比如如果沒有拍電影的話,覺得自己會從事什麼行業;如果不計較錢的話,最想做什麼工作……諸如此類。
商邵依序問了幾個。
他的麵容波瀾不驚,直至將那張A4紙自指間折下,問:“應小姐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
程俊儀腦袋裡冒出問號。
提綱裡沒這問題啊,商先生糊塗了?
應隱答道:“很不錯,跟公司解約後,也有了很多屬於自己的時間,試鏡,聊片約,組建自己的工作室,每天都很充實。”
這是公式化回答,誰問都一樣。
商邵問她:“心情呢?”
應隱點點頭,對著鏡頭笑起來:“也很好。”
“有個粉絲想谘詢你的意見。他跟她女朋友吵架了,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哄好對方。他女朋友是個……小女孩,可能,”商邵頓了一下,“可能也沒那麼喜歡他,所以,他有點不知所措。”
俊儀心裡警鈴大作,彈幕裡刷瘋了,都在刷屏同一句話:
【大佬:其實那個粉絲就是我?】
【大佬不是已婚了嗎?他老婆不是很喜歡他?】
【大虐大虐!】
應隱輕輕笑起來,仰著下巴很認真地想了會兒:“我不知道啊,但是交往一個不那麼喜歡自己的人,很辛苦吧。”
她抿一抿唇,帶笑注視著商邵的雙眼,“所以如果是我的話,乾脆就算了好了。”
話筒收音很好,所有直播間的人,都聽到了一聲陌生又熟悉的聲響。
那好像是什麼紙張被揉皺的聲。
商邵眼神深沉地鎖著她,臉上森寒如深潭,偏偏語調平靜地問:“哪種算了?”
那種平靜,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應隱一下子很鬆弛又略帶尷尬地笑起來:“如果他女朋友真的不是很喜歡他,我是建議他算了,反正能遇到更合適、更愛他的人。不過,我也不是感情專家……”
她的聲音遠去,似乎交織進了一種白噪音中。
那陣白噪音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讓一慣明察秋毫、穩操勝券的人,陷入了一股茫然。
這股茫然讓商邵焦躁。
「反正能遇到更合適、更愛他的人。」
她是不是在,提醒他什麼?
想到那晚她脫口而出的那句「將來多試試就知道了,反正有機會的。」
她不是很喜歡他,用這種方式委婉而重複地告訴他,那張合約總要結束的。
·
直播采訪結束,多少人魚貫而入,此刻便有多少人魚貫而出,隻剩下商邵一人坐在這間會客室的椅子上。
品牌總監摸不清他脾氣,也距離他層級太遠,平時根本打不上交道的,此時誠惶誠恐地問:“邵董,今天的掃樓活動結束了,您要不要去送一下應小姐和媒體們?”
他眼前的男人始終垂著臉,肘立在桌沿的那隻手支著額頭,隻是很淡漠地揚了下指尖:“讓金淵民去。”
“好的。”
人走空,滿室寂靜。
就連辦公區內的喧囂,也漸漸落了回去,看熱鬨的員工們回到了工位上,鍵盤的敲擊聲密集地墊在商邵一次緊過一次的呼吸中。
他的心臟也一陣緊過一陣。
·
玻璃門再度晃動,這一次闊步而出的身影隻有單獨一人。
黑色呢子大衣掛在椅背,他隻穿了襯衣馬甲,步履是整個勤德從沒人見過的匆忙。
他甚至由走至跑,喉結緊著,目光緊著,完全失了分寸地跑向電梯間,繼而不顧一切地按著下行鍵。
有什麼用,他又不知道應隱的車停在哪一層。
司機送他至應隱那棟市郊彆墅,門鈴久響不應,十分鐘後,商邵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這房子裡沒人。
是他過來得太早了?司機走了近路,還是她在路上發生了事耽擱了?
想至此,終於有了充沛的理由給她打電話。
“你在哪?”他吞咽,呼吸屏成深沉焦躁的一線,“還沒到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這幾天沒住那邊。”應隱有些意外:“商先生,你在彆墅?”
她還這樣叫他“商先生”,讓商邵意外。
“我在這裡,剛到。”他指尖掐著沒點燃的煙管,“那你最近住在哪?”
應隱略了過去,徑自說:“那我回來,要麻煩你等半小時。”
“應隱。”
“嗯?”
“我回來晚了嗎?”
應隱一絲磕絆也無,不經意地淺笑一陣:“沒有啊,不是原來說二十三號麼?提前了三天,我都嚇一跳呢,怎麼做到的?”
商邵沉默著,“砍了一些不必要的行程,少睡了幾個小時。”
“好辛苦。”應隱勾一勾唇。
“你剛剛說的算了……”
“商先生,我進電梯了。”應隱冷不丁打斷他:“信號不好,回去再說?我聽不清。”
她頭一次率先掛了電話。
程俊儀不知道該說什麼,張了張唇,剛想說上幾聲,應隱卻閉上眼,疲憊地說:“彆問。”
俊儀便什麼也沒問,隻是送她到了家。
商邵沒有在車裡等,隻是沉默地站在路燈底下。他身上隻帶三支煙,因此最後一支如此珍惜,遲遲沒敢點燃,被指尖掐得軟爛,露出裡頭暗黃色地煙絲。
“上我的車。”
應隱很順從地換乘,沒坐他腿上,規規矩矩地繞到另一側。
擋板升上,他牽住她一隻手。冰涼涼的。
他摩挲著她的腕骨,沉了聲問:“怎麼不坐過來?”
“商先生,我身體不方便。”應隱為難地說,“那樣不健康……”
商邵怔住,幾乎是錯愕。
一陣極罕見的茫然從他眼中掠過,他皺眉,神色複雜地盯著她:“應隱,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應隱垂下臉,刻板地玩著外套袖口:“我沒有彆的意思,隻是你每次……”
“我喜歡你坐我腿上,是因為我喜歡你,喜歡抱你,不是為了……”
那兩個字有點難堪。商邵沉著臉,艱難地啟齒:“不是為了玩.弄。”
應隱點點頭:“知道了。”
商邵扣著她手腕,用了些力氣,在行車途中,堅定地將她拉到了自己懷裡。
應隱的膝蓋在中控上磕了一下,但還好不疼,隻是姿勢彆扭,她不得不跪著調整好,側坐到商邵腿上。
懷裡沉甸甸的感覺充實而充滿安全感,商邵深呼吸,不由自主地抱緊她,將臉埋在她的頸窩。
連日的疲憊和不安,都在這一刻被撫平。
“你剛剛采訪時說的……”他捏她的掌心,又將她的手指握緊,“是不是在對我說?”
“不是。”
“你是在對我說,你沒有那麼喜歡我,所以讓我算了。”
應隱像聽到天方夜譚。她怔一怔,哭笑不得的模樣,商邵看不見。
“當然不是,商先生——”
“你就算真的沒那麼喜歡我,”商邵打斷她,停頓一瞬,麵無表情而沉穩地說:“我也不會算了。”
應隱驀然覺得心口酸澀,那股酸澀直衝鼻腔,讓她天靈蓋都疼。
“商先生,你這樣說的,我會誤會你很愛我。”她酸楚地說,“我會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