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說,以為我做事全憑自己高興。”商邵續過話,漫不經心地:“也不算說錯。”
應隱的心跳停了,呼吸輕輕屏住。
“那怎樣才是你高興的方式?”
她主動問,商邵沒有拒絕的道理。
俊儀作為生活助理,吃住都是和應隱一起的。她知道她喜歡泡澡,便提前去放熱水,嘩嘩水流中,她問:“今晚上商先生帶你去乾什麼了?”
“嗯……購物。”
“啊?”程俊儀瞪大眼睛:“他送你禮物?”
“不算,算他跟宋時璋的。”
俊儀倒吸一口冷氣:“他喜歡宋時璋?!”
應隱滿臉無語:“你還是洗洗睡吧。”
商邵送她的禮物如此之貴重,她卻一時沒有拿出來藏好,也沒有反複觀賞愛不釋手,而是就這樣扔在晚宴包中。直到泡完了澡,吹乾了頭發,她才束上睡袍,將那枚小巧的絲絨戒指盒托在掌心。
她托著,雙膝跪在柔軟的床上,膝下是高支埃及棉床單,泛著真絲般的光澤,草綠色的,如同春日陽光下湧著浪的長草甸。
俊儀推門進來時,正看到應隱的手掌托得與額心齊高,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枚小方盒子。
“這是什麼?”
“一個盒子。”
“我知道是個盒子,盒子裡是什麼?”
“一道月光。”
“誰送你的?”
“月亮。”
程俊儀走到窗邊,仰頭望望月亮:“今天不是滿月,等滿月時你再讓它送一遍。”
應隱翻身仰躺在床上,握著方盒的手貼在心口:“不會再有了。月滿則虧,我更喜歡這樣不圓滿。”
主從兩個文不對題地聊了半天,俊儀給她鋪床:“你好睡覺了,明天還要開車回平市。”
應隱問她:“熱搜下了嗎?”
她都懶得自己看。
“下了,麥安言找人放了你跟蔡貝貝一起笑的照片,你倆還對視了,挺真的,粉絲都去控評說你們惺惺相惜關係好得很,謠言不攻自破。”
應隱略安下心:“蔡貝貝沒有新動作?”
“她又不能真跳出來說你搶了她的女主。誰比誰高貴啊,她給導演生孩子,你好歹還什麼都沒給宋時璋呢。”
程俊儀說完,知道自己又講錯話,拍了自己嘴巴一下,繼而小心翼翼偷看應隱臉色。
應隱笑了笑:“你說得對,誰比誰高貴。不過有一點,方導這部片,要不是宋時璋硬要塞,麥安言硬要接,我又沒有接片的自主權,我是不會去拍的。方導送到我眼前,我也不要。”
“這是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打磨十年呢。”俊儀一本正經。
“那又怎麼樣,中規中矩的商業片而已。他就是想臨退休弄個一鳴驚人,讓人認可他的商業能力。”
俊儀為她整理好了床鋪,撕開了一袋蒸汽眼罩:“拍完了,不聊他,睡覺。”
應隱滑進被子裡,摸出手機,遲疑片刻,給商邵發短信。
措辭十分克製:「商先生,向你道晚安。」
商邵在她放下手機前回了她:「晚安。」
俊儀斜眼看得明白,問:“你怎麼不加他微信?”
“那怎麼好打擾——”
俊儀點擊發送:“我申請好友了。”
“?”應隱從被窩裡蹭地一下坐直:“你乾什麼!他堂堂一個董事平時肯定很忙,微信裡都是重要公務,怎麼可能有空——”
俊儀再看一眼手機:“通過了。”
“……”
俊儀把手機遞給她看:“原來香港號碼也可以搜索到微信號的,商先生的微信名叫Leo,頭像是一抹鯨魚尾巴。”
應隱:“我長眼睛了。”
深藍的海底,搖曳而過的藍鯨尾,深邃,冷峻,溫柔,令人想起他的雙眼。
商邵通過了程俊儀的微信號,上麵第一條內容是俊儀的自動招呼:「你好,我是應隱的助理,俊儀。」
商邵居然回她了:「你好」
兩個字,無端有紆尊降貴、令人受寵若驚的味道。
程俊儀單膝跪到床上,看著應隱在對話框裡輸入:「她今天晚上回來很開心,謝謝你。」
俊儀:“咦……我不會這麼說。”
“那你會說什麼?”
“我會說,是商先生送了一道月光給她嗎?”
原來她什麼都懂。
好險。應隱臉上燒起來,心想,幸好沒放任你聊,否則出賣個乾淨。她理直氣壯扣下手機:“借我玩會。”
但商邵除了回了她一個「不必客氣」外,就沒有再說話了。應隱不打擾他,點進朋友圈。
他轉發的多是金融科技資訊,隻偶爾會有一兩則私生活,比如雲,比如樹,比如風,比如海。
也許是覺得不會有人那麼有耐心,會在那麼多枯燥的資訊中一屏一屏地往下翻,因此商邵並沒有設置什麼半年可見、一年可見。
應隱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滑了多久,想睡覺的時候,看到一張照片。
是兩個人的背影,在明媚的花園裡。草坪遼闊一望無際,他打橫抱著誰,正邁步往前。
那個姑娘身材好嬌小啊,束著乾脆利落的馬尾,兩手緊緊圈著他的脖子,將臉埋進他懷裡。
不知道是誰拍的,拍的真好,雖然是背影,但能感覺到他在笑。
原來商先生也是愛過人的。
他愛人的時候,是這樣的。
總覺得想像不出他笑得很開心的模樣。這是自然,因為她沒見過他很開心的時候。
應隱鎖了屏,翻過身閉起眼睛。
商先生已經三十多歲,又是豪門貴胄,愛過一兩個人,交往過一兩個人,再正常不過。這有什麼。她也喜歡過人的。
她的湖裡被扔進了一顆石子,那顆石子直直地沉底,但留下的漣漪卻是很淡的。雖然漣漪很淡,但靜水之下,是石子下墜帶起的汩汩深流。
應隱等著湖麵恢複平靜,好安穩入睡。
·
程俊儀第二天一早來叫她,叫了三遍才把人從被子裡扒拉出來。
“再睡半小時。”她抱住枕頭閉著眼。
“不行啊,阿姨會罵我的!”
“不去了!”
“那我打電話告訴阿姨。”
應隱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清醒了:“彆!”
眼罩被她推上,外頭是大晴天,她眯眼打哈欠伸懶腰,眼底淡青色的一圈黑眼圈。
從寧市到平市的車程兩小時,程俊儀負責開,應隱負責打盹。到了地方,是一處彆墅區,能看得出有些年頭,紅磚房,琉璃瓦,青石板鋪滿了院子,縫裡滲出青苔。門口花盆裡漚著肥,一株雞蛋花的枝朵從院子裡斜逸出來。
應隱漁夫帽黑框鏡大口罩,蒙得嚴嚴實實,按門鈴時左顧右盼,俊儀給她望風,兩人像大白天做賊。
過了會兒,鐵門開了,出來一個富貴的婦人。
她的富貴是很淺顯易懂的,小香風的外套和牛仔褲,黑色打底衫上,珠圓玉潤的珍珠鏈子繞了三圈,再往上,香奈兒的的耳環一左一右彆著,一頭淺棕色齊頸卷發,配著法式劉海。
程俊儀規矩問好:“阿姨。”
應隱走進去,抱她:“媽媽。”
應帆女士售樓小姐出身,在那個遍地是黃金的瘋狂地產年代,她是售樓部的美貌招牌,但她並不擅長花言巧語,唯有一雙大眼睛看著客人微笑。從香港澳門來內地炒房的客人,會衝她的笑多買一層樓,順便問問她:“應小姐今晚有沒有空?”
應帆女士懂得用美貌變現,但尚沒有做好用美貌立足後半輩子的準備,往往答沒空。
“遲到了一些,是不是早上貪睡?”她摘下應隱帽子,摸摸她頭發。
“剛殺青,還沒緩過來。”
家裡請了保姆,料理應帆的日常,應帆平時隻看看書養養花。彆墅區也跳廣場舞,隻是聽著時髦,交誼舞,探戈,拉丁,應帆去了兩回,嫌嘈雜不體麵,意興闌珊地放了舞伴幾回鴿子,也就沒人請她了。
從灶台裡飄出的雞湯清爽撲鼻,應隱沒吃早飯,讓阿姨給她先盛一碗墊墊肚子。
她倚門而站,碗燙,底下墊一張絲綢帕。應帆白她一眼,笑她沒儀態。
“昨天晚上問你熱搜的事,你也不理我。”
“我三天兩頭上熱搜,你三天兩頭問,我回得過來嗎?都是無所謂的小事,你白操心。”
“嗯,是三天兩頭跟那個宋先生上熱搜。”應帆話裡有話。
應隱倒了胃口,扭頭回餐廳,把碗擱下了。
“宋先生前段時間在平市看展,還約著來家裡吃了一頓飯。”
應隱猛地扭頭:“我怎麼不知道?”
“他來家裡做客,也要通知你?你跟他進展到哪一步,也沒有通知我啊。”
應隱一肚子火氣:“我說了我跟他隻是逢場作戲,連手都沒牽過!”
“你反應這麼大乾什麼?”應帆莫名其妙,“以前跟你提宋時璋,也沒見你反應這麼大。怎麼,吵架了?”
“我跟他不熟,沒有架好吵。”應隱麵無表情。
“哎,他那天來,我帶他看你小時候住的房間,他聽得津津有味。”應帆自顧自地說。
“我小時候住棚戶!現在拆了蓋亞洲銀行了!你帶他去亞洲銀行大堂參觀去!”
應帆猝不及防她揭舊傷疤,臉色一愣,明明惶然心慌,偏偏卻更冰冷下來。
應隱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每次回家探親,親熱不了兩句就該夾槍帶棒地吵起來。她既覺得應帆可憐,又覺得自己殘忍,索性收拾起包,三兩步衝上樓梯,砰地一聲把門甩上了。
她的房間真漂亮。
琳琅滿目的書,粉色的洋娃娃,堆成小山的公仔,“我們小隱小時候親手勾的針織裙”,學跳舞時留下的影像,發髻梳得高高的,黑色練功服,腿拉成筆直。
但這並非她真正的房間。
車子從身邊擦肩而過時,後座的窗已經升上,應隱撐傘站在雨中,從被打濕的深色車窗玻璃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果然一幅鬼樣。
她不知道車內的男人也還是抬眸多看了她一眼的,若有似無地輕笑了一聲。
扶著方向盤的林存康一怔,抬眸從後視鏡裡看了後座的人一眼。
林存康年近六十,雙鬢已染風霜,更習慣彆人叫他康叔。商家五兄弟姐妹,每人自小都有一名管家,負責一應的生活照料和禮儀教導,成年後則同時協理人情私務。
林存康就是商邵的那名專屬管家。
“少爺認識她?”康叔將車平穩駛入地庫,邊問。
商邵在二十歲之前的活動軌跡,多半在歐洲,二十歲之後則一心沉浸在香港的集團事務上,對內地的人和事都很不熟悉,更彆提有什麼舊交了。這一點,林存康對此再清楚不過。
“綺邐新的廣告片,你看了?”商邵問。
綺邐娛樂集團是商家的產業之一,包含了賭場、酒店和度假村,現在由長女商明羨在打理。年初,從未請過代言人的綺邐正式官宣了首位全球代言人,就是應隱。那支廣告片全球刷臉,在拉斯維加斯晝夜不歇的廣告牌上,一刻也未停止過。
康叔自然也看過。他回憶片刻,恍然大悟:“是那個女主角?”
車子駛入地下二層,在預留的停車位上泊入,商邵抄起西服外套,推開車門而下的同時,肯定了他的猜測:“是她。”
康叔目光似有錯愕,像是難以把剛剛的“女鬼”跟廣告片裡的女星聯係起來。他消化了一會兒,笑著搖頭:“真看不出來,妝花得厲害。”又問到關鍵:“少爺是怎麼認出來的?隔了那麼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