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應隱的記憶中,已經很久沒有跟應帆好好談心了。
出道後,她的行程很忙,無縫進組,偶爾的間隙也被商務活動占滿。十八歲前,應帆名義上是她的助理,實際上形同於執行經紀,加上又有一層監護人的身份在,她便以一種柔弱又強悍、市井且精明的方式,介入到了應隱的星路。《漂花》的所有清場戲,應帆在鏡頭後相迎,那姿態宛如老鷹護雛,晚上回到房間,她一遍遍問應隱,演員有沒有碰你這裡,有沒有碰你那裡?“他要是敢亂碰,媽媽跟他魚死網破。”
但是,辰野作為業內頭號的娛樂公司,注定不可能讓家庭小作坊式的工作長期介入進來,何況應隱是被他們一手發掘捧起的,與後期簽進來的一姐不同,她是實實在在的“公司資產”。在應隱十八歲生日宴當晚,應帆被迫“杯酒釋兵權”,自此回到平市養老。
“一晃二十九了。”應帆喃喃地算:“出道十三年,娛樂圈的老前輩了。”
應隱噗的一聲笑:“一聲‘應老師’都夠老的了,電影圈不興這一套,那是愛豆屆的叫法。”
俊儀給應隱換了新的床單,天氣熱了,便連羽絨被也換了床輕薄的。母女兩個躺在床上,眉眼被月光籠著,有相似的形,卻是截然不同的韻。
“媽媽本來做好了你嫁不了人的準備。”
“你不是很替我恨嫁?”應隱扭過頭,打趣她:“宋時璋都成你眼裡的良人了。”
“罷了,我擔憂什麼掛念什麼,都說儘了,說多了顯我上了年紀。”應帆默了默:“你主意倔,實在找不到鐘意的,我陪你前半輩子,俊儀陪你後半輩子,也不算太壞。”
“俊儀可不想被你綁架,她要談戀愛的。”
應帆笑一聲,問:“你跟他交往多久了?”
時間都背誦在心裡,但應隱此刻有些心虛:“七個多月。”
應帆絲毫不顯意外之色,問:“七個月,認識、戀愛、定終身,要死要活?”
“沒有要死要活。”應隱嘴硬。
“沒有要死要活,俊儀會說我們都留不住你,隻有他能留住你?”應帆淡淡地反問。
應隱張了張唇,還想辯解,聽見應帆道:“你省省吧,俊儀有沒有撒謊的能耐,你最清楚。”
“她隻是假設……”
“你很喜歡他,是嗎?這位商邵,高高在上的豪門太子,普通人連做夢都不敢夢的門第出身。”
應隱輕“嗯”了一聲。
“你先動心的?”
應隱又“嗯”。
“你喜歡他,是不是因為他出身高貴,又位高權重,舍得為你花錢?”
應帆問得很直白,這樣的直白近乎於難聽,如果貼近真相,那這真相無疑是醜陋的。但她問得多麼符合世情邏輯。
“為什麼這麼問?”應隱反問她。
“如果是因為這樣,我建議你再想想。上嫁吞針,雖然我一直想讓你找一個能護你、有背景的人,但這樣的家庭,你的事業、成就,對他們來說不值一提,媽媽沒有什麼本事,不能給你打援,你進去了,能靠的也就是一個他愛你。如果隻是因為他的這些金錢,給了你濾鏡,那你所嫁的,不過是鏡花水月。”
應隱默默地聽著,失笑一聲:“媽媽,這話真不像你會說的。”
“我怕,囡囡,”應帆側翻過身,看著應隱的麵龐:“從小沒有給你金錢上的安全感,我怕你把錢當成安全感本身。這當然是不錯的,但前提是那錢是你自己。”
“可是他們說,圖錢的女孩應有儘有,圖愛的女孩一敗塗地。”應隱靜靜地與她對望。
應帆愣了一下,臉上皺紋鬆動下來,顯出落寞的疲態。
“這說的不就是我嗎?”她自嘲地笑笑。
她圖愛,人到中年一無所有,牽著女兒的小手,從棚戶區再起。她的同事圖錢,拿了富商的百萬,此刻在加拿大的大彆墅裡,跟年輕的白人男友應有儘有。
“宋時璋有一回帶我見了一個朋友,她比你小一些,一年上億地被人養著,保養得很好,眼睛裡很天真,像高中生。我十六歲時的目光,都比她要不乾淨一點。”應隱問:“你羨不羨慕?”
應帆不假思索地說:“羨慕。”她微笑一下:“可是我恐怕做不來。”
“也許,圖愛圖錢,各憑本事,也看運氣。”
“圖愛圖錢,各憑本事……”應帆喃喃地念,“那你呢?”
“女兒總在走媽媽的老路。”
應帆聽了這句,從被窩裡伸出雙手,用掌根壓住眼窩。那裡熱意洶湧,灼得她眼眶疼。
“媽媽,我愛他。好難為情。”應隱有些羞赧。
她與應帆很久沒說體己話,回家探親,說話總是**的,聊不了幾句就吵起來。
應帆破涕為笑:“不難為情。”
“我第一次見他,不知道他是誰。他給了我一把傘,一張披肩,手裡夾一根煙,蹲下身為我整理裙擺。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穿西服的模樣既儒雅,又讓人覺得很遙遠。”
“你第一麵就喜歡他?”應帆十分訝然。
娛樂圈出眾的皮囊不止百十,她閱人無數,不該一見傾心。
“嗯。他身上有一種吸引力。”應隱笑了一下,“隔了幾天,俊儀把他當私生粉,痛罵了他一頓,他卻以為是我的求救信號,帶人來酒店救我。他對人很珍重,不是會作踐人的人,你知道嗎?”應隱抬起眼睫,靜靜地說:“這麼多年,我從沒見過。”
應帆默不作聲,沒問她合同的事。
“我時常覺得他很孤單。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事,說不完的,有一部那麼長呢,你也許得看三四個月,才能看完我們的故事。可是,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懂他的人。媽媽,他有很多錢,但隻有我。”
應隱說完,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一會,繼而微笑起來:“不用為我擔心。”
“那麼合同呢?”應帆終究問了出口。
應隱唰地一下扭頭:“你看到了?”
“幫你整理了一下房間,順便還看到了你的一些藥。”應帆很努力地輕描淡寫:“戀愛瞞著,生病也瞞著。我這個媽媽當得很壞。”
“不是的,”應隱挨過去,湊到她身邊,聞到她的發香:“你的操心經常讓我沒辦法解釋,所以隻好不說,否則要多費好多力氣。”
應帆咧開嘴,歎著笑了一下:“我當女兒時也這樣。”
她當然還想問,媽媽不能給你力量了,是嗎?不能成為你難時回頭依望的路。可是,這是她需要在自己身上反省的東西,而非質詢女兒,從女兒身上獲得答案。
“那個合同寫得很好啊,又沒有彆的交易,隻是給他扮扮女朋友嘛。”
夜大概很深了,月亮升得很高,從半折的百葉簾中投下淡藍色的光。
應帆似笑非笑:“這就不是作踐人了?”
“不是呀,”應隱抿起唇笑:“隻是他不知道,我跟他簽約時就心懷鬼胎,想讓他這一輩子都記住我。”
“笨蛋。”應帆敲她腦殼。
“啊?”
“你去問他。他才是那個心懷鬼胎的人。”
“嗯……”應隱在被子底下的手交握著,有些扭捏地說:“他當然也是有一點鐘意我的……”
應帆搖搖頭,幫她把眼罩拉下、壓好:“睡覺了,缺覺人會變笨。”
應隱:“……”
總覺得被應帆詛咒了。她翻來覆去沒睡著,聽著外頭淒慘的貓叫春。彆墅區安保巡邏是很好的,可是情之一事無法嚴防死守。
月亮開始落山時,應隱掀開被子下床,去客廳找水喝。
清泠泠的水在月光下有光影,應隱舉起杯子看了會兒,撥電話給商邵。
“商先生。”
商邵再度看了眼來電顯示,聲音底下鋪一層不顯然的笑意:“喝醉了?不是戒酒麼?”
“你這麼晚還不睡?”應隱顧左右而言他。
“放了五天假,集團積的事比較多,還有一些人情往來要處理。”商邵從臥室的沙發上起身,在深藍墨色的落地窗前來回輕緩地踱步:“他們都很想見你。”
“誰們?”
“一群不怎麼正經的人。”
“你身邊還有不正經的人。”應隱揶揄。
商邵笑了一聲:“也有一些狐朋狗友。”
應隱小口小口吞咽著水,半天沒說話,眼睛眨啊眨。
商邵明白過來,聲音柔緩:“想我了?”
“嗯。”
“晚上有媽媽陪你,以為你沒時間,所以沒找你。”商邵返回床邊,將隨手扔那兒的腕表抄起來看:“先去睡,距離中午還有九個小時,等明天,你一睜眼就能看到我。”
應隱咬了下唇,問他:“那個合同,你撕了嗎?”
“什麼合同?”商邵略怔,意識到,“還沒,收起來了。”
“要是……”應隱鼓起勇氣:“要是那時我沒跟你簽,你是不是就找彆人了。”
“不會。”
“你要跟彆人發生故事。”
“彆胡說。”商邵失笑一聲,透過落地窗的玻璃幕,他注視著自己倒映其上的雙眼,“從來隻有你。”
“你哄我的。”應隱裝作不信。
“是想過找一個應付小溫,但沒有刻意去找過。如果沒有你,就不會有這份合同。”
“先有我,再有合同。”
“嗯。”
“那要是我沒跟你簽呢?”應隱跟他追究。
“沒有簽,那更好。”商邵垂下眼眸:“我會追你。”
咚的一聲,應隱覺得心臟被什麼錘擊了一下,嗡嗡的泛出酥麻,電流般掠過了她四肢百骸。
“你這麼喜歡我啊,”應隱得了便宜賣乖,“我怎麼看不出?在我麵前連笑也不笑。”
“第一眼就喜歡。”
“騙人。”應隱臉紅起來,把身上披肩的流蘇纏了又纏。
“不是你跟陸陸說的麼,”商邵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你的美貌直擊……”
還挺難以啟齒的。
他抿唇頓了一頓,才說完整:“直擊男性生物本能。”
應隱身上的熱度要爆炸,“那是營銷號亂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