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煊頓了頓說:“他忙。你想見他?”
尹羲搖了搖頭:“倒沒有想見不想見。我明天要走了,原想走之前告個彆。”
李煊吃了一驚:“你這麼快走,回……去哪裡?你不是說想要打擊人販子嗎?我奏折都還未寫好……”
尹羲淡淡一笑:“那是可以陸陸續續乾一輩子的事,而我這輩子要了結的因果在太多了,我等不了的。”
李煊思索了一會兒,說:“你要陪南宮柏去山東嗎?”
尹羲道:“不是。我聽母親說,我的便宜爹淮安府人。當年秋闈時來了金陵,跟我娘生了我。”
李煊微笑道:“原來你要去找你爹,你爹考過秋闈,那他是個秀才還是舉人?你認祖歸宗倒也挺好的,也未必會比不上明霞山莊……”
至少對朝廷來說,讀書人的地位比武林世家要高,就算明霞山莊的勢力更大,朝廷還是要分士農工商,秀才或舉人屬於第一梯隊。
尹羲嘻嘻一笑,支著下巴說:“我才不是為了所謂的認祖歸宗。我要那隻老畜牲連本帶利將錢還給我娘。他應該是個舉人,在淮安總有些臉麵,最適合身敗名裂了。”
李煊瞠目結舌,說:“可他是你爹……”
“養過我、愛過我才叫爹,那是老畜牲。如果真有天打雷劈這種事,前頭那麼多惡貫滿盈的人,應該輪不到我。斷了老畜牲的名聲,最好被革功名。”
“可是這麼做於你有什麼好處?”
“於我也沒有什麼壞處。所以你或者張兄不要想著施恩於我,讓我效忠你們主公了。我這個人連親生父親都不會認的,要我事老畜牲為父當個孝女是不可能的;同理,我也不可能在你們主公之下當個遵守規則的人。但我祝你們馬到成功,如願以償”
李煊這才明白,她以為他在施恩於她圖謀招攬。
李煊微微蹙了蹙眉,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是……突逢變故受了刺激嗎?”
尹羲確實是穿來才改變轉跡的,這也算是“突逢變故”吧。
“我就想過不一樣的生活。這個社會的規則是彆人定的,男尊女卑、高低貴賤,彆人做了這些規則是為了維護他們的利益。”
李煊發現他和她之間的鴻溝遠不止他已知的,他從前的權欲之夢與她像是互相排斥的兩個極端。
李煊不願多想,卻忽道:“其實……我……我也許是羨慕你的。我也恨我父親,可是我做不到像你一樣搞他。”
“你為什麼恨你父親?他沒有騙你娘的錢又完全不管不顧吧?”
“怕是差不多。我父親也是一個……老畜牲。”
“啊?”尹羲是真的驚訝,因為這個時代敢這麼稱呼父親的人絕對比熊貓更珍稀,“你爹乾什麼了?”
“他……他間接害死了我娘。他在娶我娘之前就……就有……相好,還生了孩子。”
尹羲奇道:“那麼令堂為什麼還要嫁給他?”
李煊道:“我祖父求了先帝賜婚。我母親在嫁他時估計就沒有鬥誌,她厭惡、排斥這段婚姻,可是她無力改變,一直在逃避現實,隻會軟弱地退了又退,最後還退到娘家,死在娘家。所以,我見到你,雖然……雖然叫你惡女,我喜歡你的自信,喜歡你的好鬥。看到我母親的眼神時,隻會覺得一陣壓抑又悲苦的情緒,她好像在告訴我:‘對不起,娘無能為力,娘保護不了你,都是咱娘倆命苦,認命吧。’你不一樣,你麵臨的事兒比我娘當時還要難堪,你眼裡的神采卻告訴我:‘我是最高貴的人,我能做到,我的命運由我主宰。’這種感覺真好,我小時候就在擺脫老畜牲給我的噩夢和母親給我的抑鬱軟弱,那時候很難。”
李煊對張昭都沒有說過他對母親那種不好的感覺,這時竟然對尹羲說起來。
尹羲問道:“你那時候幾歲了?“
“不到十歲。”
尹羲懷著同情:“那爹那麼渣,娘這麼軟弱,你又那麼小,確實挺難的。你娘是皇帝賜婚的,拉起虎皮整起小老婆總行吧?”
“哪那麼容易?老畜牲總是護著她。”
“那就先潛伏示弱麻痹老畜牲,等他大意時集結行動人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突然發難就將小老婆做了,生米煮成熟飯。”
李煊輕輕搖了搖頭:“說總比做容易。倘若娘有你的武功和個性,也不至於老老實實嫁給我爹。”
尹羲端著茶喝了一口,點點頭:“那倒也是。大多數的人邁進小半步就已經花費了所有的力氣了。”
……
當尹羲和尹昭雲離開金陵時,住在客棧中的南宮兄妹和隨行人員也恰好出發。
尹羲和尹昭雲去淮安要往北走,南宮兄妹去泰山派也是往北。
他們走官道趕了兩天的路,彼此相隔不過數百米卻尚無知覺。直到第三日時,南宮星兒、方氏兄弟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他們馬車駛得快了一些,午時在一家麵攤處休息就遇上了。
南宮星兒看到尹羲的同時發現了穿著樸素的養母,尹昭雲轉過頭也看見了她。尹羲一直沒有跟尹昭雲說過當時南宮星兒在金陵的事。
“星兒……”尹昭雲本能地叫她,南宮星兒的臉色變得很難堪,似乎如果地上有個洞,她都能鑽進去。
南宮星兒卻不想下屬和兄長發現她這種微妙的心思,她隻好端起了麵孔,看向了尹羲:“你真是陰魂不散。你跟著我乾什麼,我說過我不會原諒你的,除非你自廢武功。”
尹羲暗想:哪裡是我跟著你,這是命運的安排。
尹昭雲關心則亂:“星兒,你怎麼能讓羲兒自廢武功?”
“我為什麼不能?她要不是在明霞山莊長大,能練一身功夫嗎?她從明霞山莊拿走什麼,全都要還回來!”
原本南宮星兒不至於說出這些心裡的惡念,可是尹昭雲出現了,她心裡一急就說了。她潛意識裡害怕尹昭雲跟她敘“母女之情”,因為這會讓她的身份和清白蒙上一層陰影。
少女一急就會犯錯,想要逃避什麼就會慌中轉移話題。就如林黛玉剛被薛寶釵抓了錯處時怕她當眾說出來,就在人情耍嘴皮子叫劉姥姥為“母蝗蟲”一樣。
南宮柏看到尹羲時是驚喜的,也難免生出幾分自做多情,他原本想要特意跟她告辭,可是在金陵時被妹妹看得緊,又逼他發誓賭誓。南宮柏實在沒有辦法,可是他仍然無法管住自己的心,仍然要想念她。
“妹妹,羲兒明明先到,並沒有跟著我們。”
南宮星兒見兄長的模樣,不禁心中淒苦。她不過是想應該吃那些苦的尹羲回到屬於她的卑賤位置,不要借著明霞山莊改變的命運自在的生活。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可是她的兄長卻護著尹羲。
南宮星兒受過牢獄之災、挨過板子後,心底的怨更深了。而這種苦難造成的厭惡就像尹羲對老畜牲的厭惡一樣,並不是什麼大道理可以自我說服的。
南宮星兒說:“你要是理她,你就不要認我!”
南宮星兒說著,就轉頭跑遠了,她也不知是要逃避尹昭雲還是怨南宮柏。
尹羲隻覺她還債之路沒有想的那麼簡單,這命運的糾纏不知何時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