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起身來,閉目良久,忽然睜眼看著那個輪椅往宮外行去,他不曾懷疑過陳萍萍對自己的忠心,但一直有些疑慮、為什麼這條老狗會對那個女子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一切地替那孩子爭取所有可以到手的權力——想到那個孩子,這位天下至尊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溫柔,心想他來京後還沒有見過,什麼時候得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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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將輪椅推出內宮,有侍衛接過、然後緩緩推行在外宮裡,再至官門口,便有監察院的人接了過去,將陳老大人攙扶上馬車,馬車在朱雀大街上向前行進著,碾壓著石板路,發出蹬蹬有韻律的聲音,卻是半天都還沒有行出內城。
往東城去的路很安靜,這時候天色也已經半黑了,馬車往斜裡一拐,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早有另外一輛馬車等候在此。監察院的官吏與那馬車旁的護衛似乎並不熟悉,卻很默契的同時離開馬車,散落在四周,形成了一個比較隱蔽的防衛圈。
兩輛馬車挨得極近,同時間內,馬車裡的人將側簾掀開,對視一眼,正是陳萍並與範閒的父親,當朝禮部待郎範建大人。陳萍萍看見這張滿臉正氣的麵容,便十分惱火:“趁我不在京,你就哄著陛下給你家兒子找了門好親事!”
範建見他發火,既不恐懼也不緊張,微微笑著應道:“四年前,你壞了我的事,我隻不過現在想辦法將事情圓回來而已。”
陳萍萍冷冷道:“得那麼一堆臭錢,又有甚值得可喜的。”
範建搖頭道:“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不要忘記當初院子初成之時,若不是閒兒母親、你們喝西北風去。”
“如今這內庫早不是當年的葉家,你範家如果接過去,隻怕會焦頭爛額。皇上逼林家認了和生女,就是想讓你和宰相能和平相處,同時也是為以後考慮,不然將來讓人知道郡主嫁皇子,那是個什麼說法。”陳萍萍冷笑道:“聽我一聲勸,退了這門婚,對你對他都是好事。”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麼。”範建皺眉道:“你一直認為長公主和當年的事情有關係,但是這麼些年了,你也沒有找到證據。”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陳萍萍寒著一張臉說道:“就算陛下覺得虧欠他,但你想想,如果陛下真聽了你的,將葉家還給他,那這院子怎麼辦?陛下雄才大略,絕對不會允許世上有人同時掌握這兩樣國之利器,即便是他也不行。”
範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讓我兒子牽涉到這些事情裡麵,讓他做個富家翁豈不是更好。”
“富家翁就這麼好做?”
“有你我在京都裡,長公主也受了教訓,以後的幾年應該會很平穩。”
陳萍萍寒聲道:“不要忘記,你的……兒子,一月前才險些被人給殺了。”
範建盯著他的雙眼:“這是我的疏忽,何嘗不是你的問題,如果你不是賭氣不回,也不至於京裡會有這些風波。”
陳萍萍靜靜道:“如果你兒子就這般死了,還用得著你我如此用心?”
……
一陣沉默之後,範建開口說道:“在這件事情裡,我付出的代價遠比你大,所以如果兩邊無法抉擇的時候,我希望你尊重我的意見。”陳萍萍想了一想、認可了對方的說法。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範建冷冷地放下車簾,一聲今下,兩輛馬車分道揚鐮。
黑夜籠罩著皇城,在這片濃墨計似的背景中,人們有的為了利益相聚,有的為了理念相聚,然後往往又會因為這同樣的兩個詞分開,隻等某日某個機緣巧合的緣故,再次走到一起。皇城根下,高高的朱紅宮牆旁,緩緩地行走著一抬轎子,後方遠遠地跟著幾名親隨,遠處宮門的禁軍看見這輛轎子繞著宮牆行走,卻沒有人上前發問。
那是宰相的轎子,這是宰相的習慣,每當慶國陷入某種問題之中,他總是會令人抬著自己的轎子繞著宮牆打轉,有的人說他是在森嚴的安靜環境中思考問題,鄙視宰相的人認為這種怪癖說明了他對於權力的某種病態狂熱。慶曆二年,南方大江發了洪水,宰相大人便是塵著轎子繞宮牆轉了許多圈,第二天便上了一道折子,詳細地記述了賑災救災一應事項分工及流程,條疏清晰有力,而在最關鍵的銀錢用度上,卻有些捉襟見肘,戶部有些獨力難支,恰此時內庫卻有幾大筆海外貿易銀兩入帳,險之又險地為宰相的計劃提供了保障,陛下龍顏大悅。
世人常道,宰相是奸相,看他府第便知。宰相是能相,看這天下便知。但不管是奸相還是能相,其實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總是會回歸到最原始的角色,比如父親。今日宰相繞著宮牆“散轎”,無人敢來打擾,正是因為大家知道他的二兒子死了,大人的心情不好。
**夜色*(**請刪除)*(**請刪除)漸漸的深了,皇宮裡點起了紅燭燈籠,隱隱約約的黃色燈光從高牆之上灑漫了過,但宮牆這麵卻依然是漆黑一片,轎子緩緩走到宮牆某側僻靜地,迎麵遠遠有一個燈籠搖搖晃晃地過來了,走得近了些,才看明白原來也是一方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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