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宮中小樓隱風動(2 / 2)

慶餘年 貓膩 8098 字 8個月前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範閒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禦書房外走去,示意範閒跟著自己。範閒趕緊去拿根拐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範閒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嗬嗬一笑,將拐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範閒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範閒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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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長長的宮簷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範閒的身後,就隻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隻是幽幽的安靜。

範閒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麵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麵隻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範閒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麵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歎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台對麵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台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範閒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後,自然不好開口,但餘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幾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先前讓你在禦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杆,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

範閒依然沉默。

“身為一國之君,朕……必須要考慮社稷,必須要考慮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說道,雙眼直直望著極遠的地方,“皇帝,不是一個好做的職業……你母親當年曾經說過,所以有時候朕必須舍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一些頗堪珍重的東西,將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這一天,範閒已經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紮實的思想準備,但驟聞此語,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著脖頸往頭頂殺去,震栗不知如何言語,沉默半晌之後,他忽然一咬下唇,清聲應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範閒的反應似乎早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並未回頭,語氣卻更加柔和起來:“包括你那幾個兄弟在內,這天下萬民,就算對朕有怨懟之意,隻怕也沒人敢當著朕的麵說出來,表露出來……安之,你果然有幾分你母親的遺風。”

範閒強行直著脖子,倔犟地一言不發。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轉過身來,那身淡黃色的衫子在冬樓欄邊顯得格外清貴,他緩緩說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親生兒子。”

……

範閒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失笑,啞然之笑,笑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悲憤之意,許久之後,他才緩緩了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宮那一步開始,自己是在按計劃之中表演,還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個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難以出戲!

他對著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卻仍然不肯說什麼。

皇帝的心裡歎息著,完全被範閒表現出來的情緒所欺騙了過去,幽幽說道:“京都傳言,朕本可不認,但朕終是要認,因為安之你終……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著麵前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子臉上獨有的堅毅與倔狠神色,麵上憐惜之色一現即隱,沒有要求範閒一定要回答什麼,而是自顧自說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範閒霍然抬頭,欲言又止,半晌後才淡淡說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這句話便紮進了皇帝的心裡,讓這位一向心思冰涼的一代帝王也終究生出了些許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後緩緩說道:“正月十八。”

範閒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歎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於十八。”

皇帝溫和一笑,越看麵前這孩子越是喜歡,下意識裡說道:“在鄉野之地能將你教成這種懂事孩子,想來在澹州時,姆媽一定相當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體最近如何?”

範閒低頭沉默少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終於開了口:“奶奶身體極好,臣……我時常與澹州通信。”

“噢。”皇帝聽著他終於不再自稱臣子,心頭一暖,安慰一笑,開始極為柔和地詢問範閒小時候的生活。

對話有了個由頭,範閒似乎也適應了少許全新的“君臣關係”,開始對著麵前的天下至尊講述自己幼時的日子。

……

請大家朗讀下麵這段順口溜。

範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皇帝並不知道範閒知道範閒是皇帝的兒子,如今皇帝知道範閒猜到範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範閒想讓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讓皇帝猜到自己剛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範閒,範閒知道皇帝。皇帝當範閒是兒子,範閒不當自己是他兒子。

這是一個心思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心理上的問題。從踏入宮門第一步起,範閒就利用這一點,一步步地退讓,也是一步步地進攻。

樓上終於安靜了下來,這一對各懷鬼胎的“父子”隔幾而坐,飲茶閒聊,雖然範閒依然沒有開口,但麵色已經平和了下來,與皇帝的對話也不再僅僅是拘於君臣之間的奏對,可以些宮外的閒話,在澹州這些年的生活,家長裡短之類。

於是,皇帝開始陶醉於這種氛圍之中,而這,正是範閒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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