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當先走了進去,高達帶著幾名虎衛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百來人的隊伍,在極短地時間內就被安置下來,看來內庫的運轉速度依然極快。海棠與思思自然被帶到了後宅,加上在路上新買地那幾個丫環,本來一直冷清無比的轉運司正使府頓時熱鬨了起來。
諸位官員向範閒請安之後,眾人便依次在衙上坐好,等著範閒訓話。
範閒對於內庫的情況並不是十分熟悉,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開衙坐堂,所以感覺總有些奇妙,示意蘇文茂代表自己講了幾句廢話,便讓眾人先散了,隻等著明日正式開衙。
回到後宅之後,來不及熟悉自己的官邸,第一時間內,他就召來了監察院常駐內庫的統領官員,這名官員年紀約摸四十左右,頭發花白,看來內庫的保衛工作確實讓人很耗精神。
他示意對方坐下,也不說什麼廢話,很直接地問道:“講講情況。”
這名監察院官員屬四處管轄,打從去年秋天起,便已經得了言氏父子地密信,早已做好了準備,今日一見範閒問話,趕緊將自己知道的東西掏地乾乾淨淨。
他當然明白,範提司初來內庫,在內庫裡並沒有什麼親信,如果想儘快掌握局麵,那一定需要在庫裡找個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身為監察院官員,近水樓台,自然要趕緊爬,才不辜負老天爺給自己的機遇。
範閒聽著連連點頭,這名監察院官員說話做事極為利落,談話間便將內庫當前的狀況講的清清楚楚,三大坊的職司,各司庫官員的派係,無一不落。
“為什麼這些年內庫虧損的這麼厲害?”範閒生就一個天大的膽子,這種問題也是問的光明正大,一點也不理會對麵的監察院官員說話不方便。
那名監察院官員姓單名達,在範閒的麵前卻不敢膽大,他一個下層官員怎麼能夠三言兩語將內庫的事情說清楚,但還是斟酌著說道:“其實虧損談不上,隻是這些年往京都上的賦稅確實少了好幾成。”
範閒無可奈何苦笑道:“這麼一個生金雞的老母雞,一年掙的錢比一年少,和虧損有什麼區彆?也不知道前任是怎麼管的?”
前任內庫轉運司正使,便是信陽離宮長公主首席謀士黃毅的堂兄,黃完樹大人。範閒接手內庫,並沒有與這位黃大人見麵,雙方勢若水火。便懶得辦麵上的接辦手續,倒都是些光棍人兒。
單達不敢接他地話去貶損長公主,誠懇說道:“之所以利潤年年削薄,一方麵是三大坊的花費越來越大。包括坊主在內,那些司庫官員們拿的太多。二來是出銷地渠道這些年也有些問題,海上的海盜太過猖獗,不敢說太多,但至少十停裡有一兩停是折在海上。三來就是往北齊的供貨問題,前些年帳目太亂,也不知道崔家提了多少私貨走了,不過這事兒一直沒人敢查……幸虧提司大人出了手。年前查實了崔家,光這一項,便能為朝廷挽回不少損失。”
範閒頗感興趣聽著,但心裡卻是清楚的狠,什麼海盜,都是明家自搶自貨地把戲。他看著單達欲言又止,好奇說道:“還有什麼原因?”
單達看了他一眼。苦笑說道:“還有就是……院裡這些年的經費增的太快,您也知道。院裡一應花銷大頭都是直接由內庫出,宮裡的用度這些年沒怎麼漲,反而是院裡花的太多了,加上前麵說的那幾條,這麼一削,內庫再能替朝廷掙錢。這麼四處補著,也早已不如當年的盛況。”
範閒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家監察院原來也是內庫的吸血鬼之一,轉念一想,三處那些師兄弟們天天研製大規模殺傷型武器,二處地烏鴉們滿天下打探消息,不論如何偽裝,總是需要資金支持,更不要論像五處六處這兩個全無建設、隻司破壞與吸金的黑洞衙門……當然,就算這些院務都不算,他在陳園玩過許多次,那老瘸子養了那麼多絕代美女,過著堪比帝王的豪華生活,這些錢,還不都是內庫出的。
他搖搖頭,苦澀笑道:“院裡的事兒就先彆提了,傳出去也丟人,查那幾路就好。”
單達與範閒
身後的蘇文茂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提司大人說話倒也直接。
……
……
“出銷渠道的問題,海盜地問題,我來解決。”範閒盯著單達的眼睛,“四害除其二,我隻是不明白,三大坊地司庫怎麼也能和這些弊端相提並論?那些官員常年呆在江南,不準擅離,確實是個辛苦活兒,朝廷給他們的俸祿豐厚些,倒是應該。”
單達不敢直視他的雙眼,低頭應道:“三大坊負責內庫全部出產,那些貨物都是他們一手做出來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麼?”範閒冷笑道:“難道他們就敢以此要脅?”
“要脅自然不敢。”單達苦笑應道:“但是朝廷對內庫的管理嚴苛,一應工序、配料、方子就隻有上中下三級司庫官員知曉,他們腦子裡的東西,就等若是朝廷地產銀機,隻要他們稍許使些心眼,便能讓內庫的產量減少,所以一直以來,他們地地位在內庫裡都有些特殊,朝廷也對他們另眼相看,甚至……都有些驕橫了。”
“噢?”範閒好笑地眯起了雙眼,心想就那些當初葉家出來的小幫工,如今也成了壟斷致富的技術官僚?
“這不是要脅是什麼?”範閒愈發覺著這事兒有些荒唐好笑,嗬嗬笑道:“那當初長公主是怎麼應付這些司庫的?”
單達想了想,皺眉應道:“長公主隻求產量不降,對於司庫們的要求基本上都是儘力滿足,而且將他們的地位抬的極高……當然,如果真有司庫不知道分寸,長公主也會有她的手段,六年前,就一古腦兒殺了七個鬨事的司庫,從那以後,司庫們就學會了悶聲發大財,對於咱們這些平級官員是沒好臉色,但對於朝廷還是不敢有不敬之心。”
範閒冷笑道:“驕橫?極高的地位……那本官隻好頭一件事就是將他們打落塵埃。”
他心裡有些惱火,自己的丈母娘果然不是個做管理者的材料,居然將這樣一個超大型企業管成這副模樣,難怪皇帝陛下天天叫苦,父親也頭疼國庫空虛。
單達唬了一跳,心想提司大人畢竟年輕,如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霆降怒,真把那些司庫們得罪光,內庫出銷渠道先不說,自身的產量與貨物質量隻怕都很難保證。
他雙手一揖,沉聲說道:“大人三思,不妨先以懷柔之心應之,再徐徐圖之。“
範閒笑著搖搖頭:“不能徐徐圖之,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十天之後,本官就要回蘇州主持內庫開門迎標之事,不在這十天裡把內庫裡麵不服氣的人打服了,以後你們怎麼管事兒?我可沒那興致天天往這地方跑。”
單達苦著臉說道:“這事不好處理,就算打的那些司庫們表麵上服了,但他們暗中在坊裡做些手腳,甚至連手腳都不需要做,便能讓內庫出產減低,查……又根本查不明白,最後這責任隻怕還是要大人擔著。”
範閒有些欣賞此人有一說一的態度,監察院官員的風氣,果然比江南路官員要強上不少。他揮手阻止了對方的勸諫,笑著說道:“不怕,殺了張屠夫,難道就要吃帶毛豬?”
單達與蘇文茂一愣,不知道提司大人是從哪裡來的信心,司庫管的是生產,這事兒監察院可不在行……忽然間,蘇文茂腦子一動,想到這內庫當初是葉家的產業,而自家大人則是……葉家的後人,難道說提司大人自有辦法?
範閒沒有解釋什麼,隻是讓他們去準備明天真正開衙的事務,而他自己卻是去了後院,有些不是滋味兒地喝了兩碗粥,便很誠懇地邀請海棠晚上與自己一路去三大坊走走。
已經有下屬為他辦好了通行證,晚上就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應該也沒什麼大礙。而他之所以要喊海棠跟著自己一起去,卻不是動了善念,要將內庫的光輝擴延至北齊,而是純粹需要海棠這一個強力保鏢。
雞鳴,天肚白。
內庫運轉司正使府的後牆那裡人影一飄,範閒與海棠結束了一個晚上的探險之行,回到了書房之中。
範閒沉著那張臉,皺眉說道:“夜夜笙歌,管理敗壞……是這兩個詞兒吧?”
海棠卻還沉浸在震驚之中,她今天晚上隨著範閒在三大坊逛了一圈,雖然沒有接觸到軍工之類的坊間,但依然被所見所聞震懾住了,原來棉布是用那種紡機織成的,而且居然不用人力,用的是那種水力……隻是河水之力怎麼就能如此馴服呢?回思今夜見聞,她對於那位早已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的葉家女主人更感驚佩,望著範閒的目光也熾熱了少許。
範閒不就是那個葉家女主人的兒子嗎?
範閒卻不如她那般震驚,起先的新鮮感稍除,雖然心中依然有欣賞母親遺澤的快慰感覺,但是慶國內庫,實則比他前世的鄉鎮企業隻怕還不如,隻是一些很初級的東西,如果不是慶國皇帝絕頂聰明,將所有的產業都看的緊緊的,隻怕早已不如當年值錢了。
不過就一順德鎮,還不能產電冰箱,範閒哪裡會吃驚。他吃驚的是另一椿事,那些內庫的司庫們果然是生活豪奢至極,他的心不禁癢了起來,如果將這些人吃掉的銀子吞到自己肚子裡,那又得是多大的一筆進帳?
而像長公主擔心的事情,他並不怎麼擔心,什麼狗屁技術壟斷,又不是什麼特難的活路,自己當年雖然不是理科出身,但吹幾個玻璃總沒太大問題,最關鍵的是,誰叫咱身後有人啊。
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底氣,知識就是銀子——這就是範閒在內庫第一天,所產生的強烈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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