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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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我的生命當中缺少了某些東西。”
江南三月最後的一天,春雨潤地無聲,落於華園亭上,輕柔地像情人互視的柔波。亭下一對男女躺在兩把極舒服的椅子上說著話。
海棠看了範閒一眼,搖搖頭說道:“你這一世,可稱圓滿,又有什麼缺憾?”
範閒細思這一世的過往,倒確實稱的上是意氣風發,肆意妄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還是能有,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老大的不滿足,人的一生應當怎樣渡過,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這麼過起來,心中那個不知名的渴望卻越來越重了。
無關理想人文那些虛無縹渺的東西,他苦著臉說道:“以前有位皇帝,當他老糊塗的時候回思過往,說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稱十全老人……當然,這皇帝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糊塗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囂張多了,但我卻不想當糊塗鬼,也不認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當皇帝嗎?”海棠似笑非笑著,就問出了跟在範閒身邊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啟年這種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問出來的話題。
海棠覺得範閒真是個妙人,聽見自己一個北齊人問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問題來,竟是連一絲遮掩也沒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做派若讓外人瞧見了,一定認為範閒已經生出了不臣之心。
“當皇帝太累。”範閒頭痛說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過的雖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實在沒什麼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當這個欽差,比當皇帝也輕鬆不到哪裡去。”
範閒苦笑說道:“當皇帝要見萬人死於麵前而不心顫,這一點。我還真做不到。”
海棠微異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麵前自忖心思狠厲?”
“殺十幾人,殺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範閒認真說道:“真要在血海裡遊泳,我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有沒有這個狠氣。”
“所謂量變引起質變,我以前和你說過的。”
他揮揮手,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躺在椅子上細心聽著那些細微不可聞的春雨潤澤大地的聲音。
亭下漸入安靜之中。
……………………
不一時,一位監察院官員穿著蓮衣。沉默地出現在了華園的後園入口處,雨水打濕了他的官服。讓他渾身上下滲著一股陰寒味道,正是剛從京都來的鄧子越。
海棠笑了笑,說道:“看樣子,你又要繼續忙,繼續計劃少殺一些人了。”說完這句話,姑娘家也不等範閒回話。很自然地將兩隻手揣入大兜之中,拖著步子,搖著腰肢,運起村姑步離開了小亭。
範閒微笑看著海棠離開地背影,隻見微雨淒迷中,她輕搖而去。雨絲打濕了她鬢角的發,看來這姑娘並沒有運起天一道的真氣,所謂親近自然,自然如此,隻是那雙踩著布鞋的腳。卻沒有被地上的積水沾汙,看來還是做了些手腳。
鄧子越見海棠離開。這才沉默地進到亭內,開口說道:“和昨天一樣,今天堂上還是在糾纏那些慶律條文,雖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場麵上沒有落什麼下風,但是實質上沒有什麼進展,隻要蘇州府抱住慶律不放,夏棲飛有遺囑在手,也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
範閒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轟動江南的明家家產一案已經進行到第四日。在經曆了第一天的疾風暴雨之後,後幾日地審案陷入了僵局,雖然這是範閒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聽下屬官員們地回報,範閒也有些不耐煩。
開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極為巧妙地用那封遺書,確定了夏棲飛乃明家後人,這個消息馬上從蘇州府傳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爺又活了過來,而且正在和明家長房爭家產。
隻是……慶律依經文精神而立,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寫於律條之上,那封遺書似乎已經發揮完了它的曆史作用,對於夏棲飛的願望,再難起到很大的幫助。
如果夏棲飛想奪回明家龐大地家產,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來,人們一直遵循的規矩。而這個規矩實在是強大的不是一個人就能推翻的,不僅範閒不行,隻怕連慶國皇帝都心有忌憚,如果以這個案例破除了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影響太大……
範閒皺起了眉頭,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詭異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產官司影響繼續擴展,以至於引出一場思想解放的大辯論,那宮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計劃是言冰雲擬定,同時經過了陳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謀深算的老跛子,不會想不到這件事情地後續影響,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這就開始動搖太子天然繼承地輿論氛圍?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響到京都,那事情就愈發的大,以至於範閒根本不想看到這種局麵。雖然因為母親的關係,範閒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太子繼位,一心要殺自己的皇後變成皇太後,但在當前的局麵下,直接撩動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棄前嫌與長公主二皇子聯成一體——如此地結果。範閒暫時不想看到。
範閒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來給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儘量將這官司拖下去,將這個案情打的轟轟烈烈,影響越大越好,如今才發現,這件事情的背後隱藏著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陳萍萍的,但是……陳萍萍似乎一直基於某種要保護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沒有對他點明。而範閒,是一個很願意學著去了解局勢、掌控局勢的人。
“看來。等明家事情暫時消停後,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歎息著,越發覺得父親安排自己去梧州見嶽父,這是何等樣聰慧的判斷,看來父親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對朝中局勢產生某種疑慮,而如今遠離京都,真正地麵對麵幫自己解決問題地。也就隻有那位相爺了。
鄧子越猜不到範閒真正的憂慮,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對於明家家產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皺眉請示道:“是不是讓宋世仁把官司結了?反正夏棲飛如今被確認了明家七子的身份,過些日子,由監察院出麵,讓他祭祖歸宗,依慶律。明家總要給他一些份額,雖然那些份額不怎麼起眼,但也達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標,讓他成功地進入明家內部。”
範閒聽著鄧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邊能有一個親信。感覺確實不錯,卻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仔細問道:“讓四處安排夏棲飛……噢,現在應該叫明青城,讓明青城與明家老四見麵。這件事情怎麼樣了?”
夏棲飛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當然要與明家內部的某些異己份子勾結起來。範閒對於豪門大族地陰穢勾當了解的不是很細致,但在前一世的時候,香港無線的電視劇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鄧子越回稟道:“已經接上頭了,下月初就讓夏棲飛與明家老四見麵。”
範閒點點頭,這才開始說先前那個問題,輕輕咬了咬發癢的內唇,平靜說道:“仍然讓宋世仁繼續打,把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聲勢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贏,也不能輸!給蘇州府壓力,不讓他們強行結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紳百姓都開始想那個問題!”
鄧子越抬起頭來,微愕說道:“大人,什麼問題?”
範閒這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笑了笑,想了會兒後,也不打算瞞麵前這位親信,說道:“要讓全天下的人都開始思考,是不是嫡長子,就天生應該繼承家產。”
鄧子越如今身為啟年小組的主事官,對於範閒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聽著提司大人這話,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驚失色,一抱拳勸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讓朝中宮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場。”
範閒微垂眼簾,說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範,不要擔心太多,至於疑我之心……隻怕宮裡地貴人們會疑我這個先生當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經想開了,反正遲早是要和東宮對上,此時先依著陳萍萍的意思,刺刺對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隻要不是謀反,也沒有人能把他怎麼樣。更何況,就算有人會認為他造這種輿論是為了自己的將來,但更多地人,應該會認為範閒是在為三皇子做安排。
“這件事情,不要稟告院長大人。”範閒命令道:“隻是小事而已。”
鄧子越根本無法掩住自己的驚懼,苦笑想著,奪嫡地宣傳攻勢正式開始,難道還隻是小事?
範閒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而失笑起來:“宋世仁不過是個訟棍,難道卻是撬動地球的支點?或許是我將這事情想複雜了,公堂上辯辯慶律,和天下舊規隻怕扯不上太大關係。”
鄧子越沒聽明白地球這些字眼兒,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應道:“那個宋世仁遇著陳伯常,真可謂是將遇良材,雙方打的是火星四濺,可不僅僅在慶律上繞彎子……如果他們在堂上辯的內容真的傳揚開去,隻怕還真會讓人們多想一想那個問題。”
範閒來了興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還有大寶,呆會兒全家去蘇州府看熱鬨。”
鄧子越苦笑領命。
就在細雨地打扮下,三輛全黑的馬車離了華園,慢悠悠地駛往離蘇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條街上,華園眾人這是用午膳去,此時蘇州府也在暫時休息,所以大家並不著急。
雖然是離蘇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實隔的依然有些遠,坐在新風館蘇州分號的三樓,範閒倚欄而立。隔著層層雨幕看著蘇州府的方向,惱火說道:“我又不是千裡眼,這怎麼看熱鬨?”
鄧子越先前派人來訂了樓,此時又在布置關防,聽著提司大人斥責,不由苦笑說道:“提司大人,這已經是最近了……雖說是闔家出遊看熱鬨,可是總不好三大輛馬車開到蘇州府去。驚動了官府,也讓百姓瞠目。實在是不成。”
範閒歎息一聲說道:“早知如此,在家裡吃楊繼美廚子就好,何必冒雨出來。”
正說著,身後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頭一看,正是憨態可掬的大寶。不由詫異問道:“大寶,怎麼了?”
大寶咧嘴一笑,說道:“小閒……這……家也……有接堂包。”
大寶用粗粗的手指頭指了指桌子上麵,一個獨一個地蒸屜裡,放著獨一個大白麵包子,熱鬨騰騰。內裡鮮香漸溢。
範閒歎了口氣,坐在大寶的身邊,一邊用筷子將燙包分開,又取了個調羹將包子裡的油湯勺到大寶的碗裡,笑著說道:“這也是新風館。隻不過是在蘇州的分號。”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風館掌櫃趕緊殷勤說道:“是啊,林少爺。雖然江南隔的遠,但味道和京都沒什麼差彆,您試試。”
大寶口齒不清地咕噥幾句,便對著麵前的包子開始發動進攻,將這位掌櫃涼在了一邊。
倒是範閒有些好奇,問道:“掌櫃地,你怎麼叫得出來林少爺這三個字?”
掌櫃的乾笑兩聲,討好說道:“提司大人這是哪裡話?在京都老號,您老常帶著林少爺去新風館吃飯,這是小店好大地麵子,老掌櫃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驕傲無比,感佩莫名,小的雖然常在蘇州,但也知道您與我們新風館的淵源,小的哪裡敢不用心侍候?”
範閒在京都親掌一處,離一處衙門最近的便是新風館,所以時常帶著大寶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時世風,但凡權貴人物吃飯,不拘何時都要大擺排場,大開宴席,像範閒這種地位地人,對於接堂包子和炸醬麵如此感興趣的人物還真是不多。所以新風館雖然味道極美,但因為家常之風,就算在慶國開了三家分號,名氣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後來因為時常接待範閒與林大寶,新風館在京都才漸漸提升了檔次,不知道引來了多少學生士子,要坐一坐詩仙曾坐過的位置,要品一品小範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讓新風館的老掌櫃是喜不自禁。
這位蘇州分號的掌櫃自然知道範閒是己等地貴客,當然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鋪上些去了腥味的調料,拍的範閒極為舒服,一時間,竟是連看不到蘇州府那場戲的鬱悶也消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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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閒在吃麵條,大寶在啃包子,三殿下卻是以極不符合他年齡的穩重,極其斯文有禮地吃著一碗湯圓,思思領著幾個小丫環喝了兩碗粥,便站到了簷下,看著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簷外接著,嘻笑歡愉,好不熱鬨。
範閒向來不怎麼管下人,所以這些丫頭們都很活潑,聽著身後傳來的歡笑之聲,他地心情也好了起來,揮手召來鄧子越,說道:“蘇州府應該已經開始了,你派人去聽聽,最好抄點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