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戶部之事(下)(2 / 2)

慶餘年 貓膩 10595 字 8個月前

……

“聖心難測啊。”

舒蕪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聞名,並不如何闊大,不過此時兩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說話,也不需要擔心春風會將自己談論的犯忌話題吹出牆外,被旁人聽到。

舒蕪歎了口氣。說道:“你這差使隻怕有些難做,真是順了哥情失嫂意。”

這話裡將陛下比作了哥,將範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倫不類。胡大學士哈哈大笑說道:“什麼胡話?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話。”舒蕪正色,壓低聲音說道:“你說你能怎麼做?看陛下地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戶部有點兒問題才善罷乾休,可是戶部如果真的出了問題,範尚書怎麼辦?”

“現在地關鍵問題是,戶部究竟有沒有什麼問題。”胡大學士麵現愁容說道:“你對我詳加解說過小範大人的性情。以他清明之中帶著三分狠厲,溫文爾雅之下藏著膽大囂張地行事風格來看,為了穩定江南,增加賦稅,他調動戶部銀錢下江南……說不定還是真事!”

“真假暫時不論,反正江南總督薛清一天不表態,朝廷也不可能知道那邊的情況。至於戶部虧空……”

舒蕪冷笑道:“戶部是管錢的衙門,打仗要調錢。修河要調錢,賑災要調錢。修園子要錢,開春要錢……這天下所有人都在往戶部伸手討債一般的要著,加上皇子和官員們偶爾借一些,真是一團爛帳!曆朝曆代,哪有帳目上完全清楚的戶部!”

“戶部,注定了就是不可能乾淨。”他繼續冷聲說道:“咱們大慶朝這位範尚書。從戶部下層官員做起,這一世都在戶部裡做事,說句公道話,他治理下的戶部,已經是我朝開國以來最乾淨清明地一個戶部,可就是這樣。如果真要在裡麵挑刺,哪有挑不出來的道理?”

胡大學士緩緩點頭,與前任相爺林若甫不一樣,與如今在江南囂張的範閒不一樣,這位戶部尚書範建。雖然手底下或許也有些不乾淨,但行事異常低調樸實。從能力上來講絕無二話,官聲之佳也是滿朝罕見。

如果這樣一位戶部尚書倒在了此次的政治鬥爭中,這兩位大學士都會覺得無比可惜。

可是今次,偏偏是陛下流露出讓範建去官的意思。

這是為什麼?

“這是為什麼?”舒蕪皺著那雙老眉,很直接地問出了纏繞今日禦書房官員心頭已久的疑問。

胡大學士沉默著,抬腕舉起一杯內庫出產的烈酒灌入了唇中,許久沒有說話。

舒蕪盯著他的雙眼,知道這位比自己年輕不少地同僚,在某些方麵的判斷,是相當值得信任地。

被對方的目光逼視良久,胡大學士歎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時候,陛下動了這個心思,實在是……”

他似乎找不到什麼形容詞來形容這位九五至尊,隻好苦笑著說道:“實在是令人佩服。陛下清查戶部,看似是因為官場上的風聲及內心的疑慮,其實,這卻是一招一石三鳥的好計策。”

“哪三隻小鳥兒?”舒蕪胡

須上滿是酒水,口齒不清問道。

“第一隻鳥當然就是戶部,是範尚書,清查戶部如果有力,範尚書無論如何也隻好自請辭官回鄉。”

“第二隻鳥是……首倡此事地長公主一係官員。”胡大學士苦笑著說道:“戶部事發,範建辭官,範閒如何肯善罷乾休?放心吧,陛下是絕對不會允許這件事情牽連到範閒的,範閒在事後依然會是監察院的提司。如此一來,監察院對長公主一係的官員自然會進行報複。而陛下這個時候,也不會再迫於宮中的壓力做一個調解者,而是會眼看著這一切發生,甚至會做出為了安撫範閒的姿態,被迫撤裁掉幾位大員。”

“宮中地壓力?”舒蕪歎息道:“為什麼陛下事後卻可以不在乎宮中的壓力?不再繼續做一個調停者?”

“道理很簡單,範尚書的去職,範閒的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長公主一係官員的身上。而身為帝者,最重要地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間的平衡。範閒一方先損宰相,後損範尚書,陛下為了保持平衡,也要將對麵那拔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學士繼續說道:“這個說辭。這種帝王之心,是說服宮中那位老人家最好地手段,一切……都是為了慶國不是?”

他微笑著,他自嘲笑著。

舒蕪繼續歎息著,問道:“那第三隻鳥是什麼?”

胡大學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第三隻鳥,自然就是我與老舒你了。”

舒蕪大驚,說道:“這又是何種說法?你領了此命,在我禦書房中所議都是稟公而論,範閒他又不是糊塗人,怎麼會對我們起怨懟之心?”

“你說的。正是我想說的。”胡大學士說道:“誰讓咱們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範閒入閣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針早定,日後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範閒的監察院乃是一方,我們既然存了些彆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們的心思。就算範閒不會因此事記恨我們,但他怎會不記恨這滿朝上書參劾範尚書的文官?此事一出,範閒必然會絕了走正經仕途地念頭。你我與他再也沒有同坐於門下中書的可能。”

“隻是猜忖之言罷了。”舒蕪失笑道:“即便聖心難測,也莫要想的如此複雜。”

胡大學士無奈歎息道:“說也是你要說。最後取笑,還是你取笑。這些話語足夠咱們兩人被砍十次腦袋,你可莫要酒後四處說去。”

“怎麼我也是位大學士。”舒蕪嘿嘿笑道:“隻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麵色一怔,皺眉問道:“不對,你說的第一隻鳥不對,你得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陛下不想範尚書繼續打理戶部,為什麼要逼著範尚書自請辭官。”

胡大學士幽幽歎息道:“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陛下不願意每天還在朝上看著範尚書那張臉。”

兩位慶國朝廷文官的首領同時沉默了下來,在心裡歎息著,替範建不值,看來龍子這種生物。還是不要隨便抱養的好。

當兩位大學士在替戶部尚書範建抱屈之前,他們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要趕緊把朝廷準備清查戶部一事通知範府,後來轉念一想,範府在宮中人脈眾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這個心思。

確實。早在禦書房會議結束之後不久,稱病回府的範建就已經收到了風聲,知道明天地朝會之上,陛下就會正式對戶部展開調查。

但他並不怎麼擔心,那張肅正的臉早已沒有當年地風流氣息,隻是一味地冷靜從容著。

“不是一石三鳥之計,是一石四鳥。”範建微笑著,向對麵說道:“身為一名忠於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對陛下的敬佩一以貫之,從來沒有減弱過,今日之事,實在是……佩服啊佩服。”

無論人前人後,一朝提及皇帝陛下,範建總是斂眉寧神,敬服無二,今日書房之中這兩聲佩服……卻是說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隻鳥是什麼?”

範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對著身前展開,屈起拇指,仿若是習自某處的絕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堅強不屈地向天指著。

“第四隻鳥,是監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紙令下,是不是還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順意地指揮動監察院這個恐怖地機構,而不是像他擔憂之中那般,已經被範閒握在了手中。”

“閒兒的進步太快了。”範建想到遠在江南的兒子,歎息道:“如果陛下連監察院都指揮不動,那我範府一門手中的權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極為輕佻地挑了起來,笑眯眯說道:“而且陛下還想看看陳萍萍與我之間的真正關係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來,陛下一直無比信任我與老子,你也清楚是為什麼,因為範閒入京之前,我與老子一向不對路,他要做地事情,我堅決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堅決反對。“

範建的神色黯淡了起來:“如今想起來,應該是我和陳萍萍都在懷疑對方,懷疑對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當中,是不是扮演了某個不光彩的角色。”

“但閒兒入了京。”他繼續輕聲解釋道:“我和陳萍萍之間地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地,陛下對我們的猜忌便多了起來。而最關鍵地是,閒兒如今越來越光彩,每當閒兒光彩一分,陛下想到當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會更不順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戶部尚書範建最後下了結論。

但他馬上用一種如今已極難在他臉上見到的輕佻神色恥笑道:“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於演戲,但骨子裡,卻是很倔狠的一個人,他想讓我學林若甫自請辭官,免得大家撕破臉皮不好看……我卻偏偏不辭,反正皇帝總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臉麵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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