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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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湖對麵的亭上還殘留了一些雪塊,溫溫薄薄地分成了無數白片,就像給深色的亭子打上了很多補丁。京都雪在臘月二十九便停了,三天內,靖王府內的仆役們早就將湖這麵草地上的雪掃的乾乾淨淨。
隻是天寒地凍,草地上自然沒有什麼新鮮嫩活的草尖,有的隻是死後僵直著身軀的白草,偏生卻沒有什麼人打理,看上去顯得有些荒敗。
範閒安安靜靜地跟在靖王爺的身後,往圓子的深處行去,眼光卻在靖王爺微佝著的後背上看了兩眼。
入王府之後,範尚書出麵,擋住了靖王爺的汙言攻勢,熱鬨了一番,但連柔嘉和弘成都還沒看見,靖王爺便忽然提出讓範閒跟自己去走走,雖然範閒不清楚王爺這個提議有什麼意圖,但看父親大人暗暗點了頭,便也隨他去了。
一路行來,圓中並無太多景致,就連靖王爺日夜侍服的那幾畦菜地,也是幾灘亂泥而已。偏生靖王行在前方不說話,範閒也隻好沉默跟著,一邊打量王爺的背影,思緒卻早飄到了彆的地方。
這位王爺不尋常,史書上也是見過這等自斂乃至自汙的荒唐王爺,可是像這位靖王做的如此乾脆,實實在在對於權力沒有一絲渴望的權貴,實在少見。
尤其是這一副蒼老的模樣,不知道當年是經曆了怎樣的精神打擊。
一老一少二人便在菜地邊停住了腳步,靖王爺嘶著聲音說道:“第一回見你,就是在這菜圓子裡。”
範閒想到那個詩會,想到萬裡悲秋常作客。想到自己當時滿腦子意淫菜地裡有位語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卻看到了一位農夫……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應道:“王爺總是喜歡戲耍晚輩。”
“這京裡的人,不止我一個人種菜。”靖王爺說道。
範閒一怔。心想這不是一句廢話,京都雖然富庶,但依然有許多窮苦百姓,這些百姓們在院角牆下整治些菜地,補充一下日常地飲食,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但是靖王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後文,於是他安靜聽著。
“秦家那個老家夥也喜歡種菜,隻不過他隻種白菜和吉卜”靖王爺唇角帶著一絲譏誚說道:“當兵的家夥。隻知道填飽肚子,根本不知道種菜也是門藝術。”
範閒心頭一驚,細細品咂王爺地這兩句話。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靖王爺走入爛泥一片的菜地裡,雙手叉著腰,看著四周荒敗景致,沉默半晌後說道:“你查清楚,山穀裡的狙殺是誰做的嗎?”
範閒緊緊地閉著嘴。如今的他,當然知道山穀裡的狙殺是軍方那位老殺神秦老爺子一手安排,問題是。這是如今慶國最大的秘密,除了陳萍萍與自己之外,想來沒有幾個人知道,而靖王爺先談秦老爺子種菜,此時又說到山穀狙殺的事情,難道是在暗示什麼?
可是……靖王爺常年不問政事,與朝中文武官員們都沒有什麼太深切的往來,他……憑什麼敢說山穀狙殺的事情是老秦家做地?
隻是靖王沒有說明,範閒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正確。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把秦家的事情告訴對方,因為那涉及一個最深地死間,隻得苦笑說道:“朝廷一直在查,院裡也在查,隻知道一定和軍方有關,隻是那人證已經死了,根本沒有線索。”
靖王爺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無動於衷,以為這小子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惱火地哼了一聲:“蠢貨!”
範閒苦笑,心想這種事兒,可不得裝裝蠢?
“守城弩是葉家的。”靖王爺盯著範閒的眼睛,“但你不要忘了秦家。”
王爺這話就說地太直接了,範閒想裝也無法再裝,心中在狐疑之外也是格外感動,這老家夥,對自己也太好了些吧,皺眉問道:“我和秦家沒仇。”
王爺哼了兩聲,沒有繼續說什麼,抬步出了泥菜地,再往圓子裡深處走去。
範閒看著他的背影,隱約猜到了一點,王爺之所以敢推斷出秦家會出手,肯定是因為當年的事情推斷出來,隻是秦家和當年太平彆院血案地關聯……這可是父親大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就連陳萍萍,也是在那之後,又查了十幾年才查到的問題。
王爺為什麼知道?
想到此節,範閒心中熱血一湧,再也顧不得那多,直接趕上前去,抓住了靖王爺的袖子。
靖王爺一怔,緩緩回頭。
範閒望著他,極為誠懇說道:“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天下沒有誰知道秦家參與當中?為什麼京都流血夜的時候,這件事情沒有被掀出來。”
……
……
“你問的太多了。”靖王爺歎息說道:“雖然我隻是個不務正業的閒散王爺,但你記住,我畢竟也是皇族的人……至於我為什麼知道你身後那兩個老家夥都不知道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當年我年紀還小,還跟在母後身邊。”
王爺地眉角抖了兩下,露出很促狹的笑容:“年紀小,總是喜歡到處躲迷藏,所以有時候很容易聽到什麼內容,至於偷聽到了什麼內容,這麼多年裡,也沒有彆的人知道。”
範閒苦笑,欲言又止,王爺肯點出秦家,已經算是對自己異常愛護,可是那件事情如果涉及到太後,那可是王爺的親生母親,怎麼還能說下去?
“雲睿那時候年紀小,這件事情和她沒關係。”靖王爺沉默一陣後忽然說道:,這一點,我還是想和你講清楚,你自幼便跟著範建和監察院,學會了很多,但有很多事情,也變得可笑起來。”
此時老少二人站在寒冷的田壟上,不遠處便是靖王府的牆,牆外便是京都一成不變淒冷的天空,而範閒聽著身旁王爺的說話,心頭卻是溫暖無比。
“什麼事情?”
“不論是陳萍萍那條老狗,還是你父親,都是玩弄陰謀的高手,所以他們總喜歡把事情搞的很複雜,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們誰都不信,而且最不信任的就是彼此。”靖王爺冷笑說道:“這是最愚蠢的事情,陳萍萍以前甚至還懷疑過雲睿,也不想想,那時節,雲睿才多大年紀。”
範閒苦笑,父親與陳萍萍之間的相互猜忌與防範,自從母親死後便一直存在,越來越深,直至自己入京後才好了起來。
“我把老秦家的事情咽了這麼久,今天講給你聽,不是要你去報仇。”靖王爺平靜說道:“我隻是覺得你得罪軍方已經夠多了,而我們慶國本來就是以軍立國的所在,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軍中真正的敵人是誰,我擔心你會隨便死去。”
隨便死去四個字,靖王爺說的很沉重,他已經不想再有誰這樣隨隨便便死去。
範閒一揖及地,然後直起身子,問出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
“王爺,您為何對我這般好?”
……
……
靖王爺聽著這話,忽然怔了,怔了許久之後,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尖,越來越淒厲,直笑的他肚子都痛了起來。蹲在了田壟之上,捂著小腹,半晌都抬不起頭來。
範閒心頭微亂,有些木然地站在一旁,看著身邊的這位王爺,看著王爺頭上與他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花白頭發在寒風裡飄拂著,看著他眼角因為笑容而擠出來地淚水,
許久之後,靖王爺直起了身子,皺眉想了半天後說道:“我也不知道。”
然後他走下了田壟。
範閒依舊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陛下和我都是由姆媽抱大的。”靖王爺平靜說道,臉上早已回複了往常的滄桑與寧靜。“那時候地誠王府並不怎麼起眼,在京都裡也沒有什麼地位,所以皇兄與我還可以四處玩耍。你父親當時也天天跟著我們,再加了宮……公中請來的伴讀陳萍萍,我們四個人天天混在一起,我年紀最小,當然最受欺負。”
“後來皇兄範建和陳萍萍去姆媽的老家澹州玩耍。回來後就樂滋滋地說,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姑娘。”靖王爺笑了起來:“後來沒過多久,那位姑娘便到了京都。找到了誠王府。”
範閒也笑了:“那是我母親。”
“是啊。”靖王爺悠然思過往,“狠得當時年紀小,我天天纏著你母親玩,嗯,當時我叫她葉子姐……你母親很疼我的,所以哥哥再也不可能讓陳萍萍來欺負我了,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