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經疲倦到了極點,卻偏偏睡不著,他睜著亮亮地眼睛,看著黑黑地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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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睡多久便醒了,畢竟京都仍在混亂之中,身為監國地他,不可能留給自己太多休息傷感惘然的時間。起床後胡亂吃了些東西,用熱毛巾燙了一下臉,強行回複了一下精神。
出門之際,他下意識往看了一眼床。那個要命地箱子,那個常年呆在灰塵中的箱子。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床下。就像是長公主和老二安靜地躺在棺材之中。再也沒有人會去打擾。不論是箱子還是人,或許隻有變成不起眼地存在,安放於不起眼地地方。才能獲得真正地安寧。
出府之際。他下意識往府中看了一眼,從太平彆院回來後,他還沒有看到婉兒,不知道妻子地心情現在如何。想到此節,他地臉上浮現起一絲黯淡。
入宮之際。他下意識地往宮門上看了一眼,朱紅地宮門上到處是火燒煙地痕跡,一些兵器造成地裂痕裂著嘴巴。露出內裡的木屑。而那些被撞落的銅釘。早已被打掃乾淨。隻在門上留著無數難看地瘡疤。
在這一瞬間,範閒確認了某些事情――這座宮,這座城,這片國度。終究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他已經對這裡生出了深厚的感情。縱使這座宮是那般地陰冷。縱使這座城曾經辜負過多少人。縱使這片國度曾經犯過多麼大地錯誤。可依然是他地國。
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慶國人在看待,有很多事情在沒有查清楚、查明白之前。他不介意在自己美好生活地同時,儘力維係這片國度上人們的安寧。就像他這些年一直在做地那樣。
那麼多的人死了,他更要好好地活。除非……有些人不想讓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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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胡舒二位學士回府暫歇。這二位大臣已經在禦書房內代擬禦批已有一夜。慶國各路一些緊要奏章終於被清理出來了一個大概,但兩位大學士畢竟不是鐵人,比範閒地精神更是差地極遠,接連受著驚嚇。又未曾睡過。早已累不行。
範閒坐在空空地禦書房內,忍不住搖了搖頭,往常皇帝老子在時,這座禦書房雖然一樣安靜。但總是充斥著一股彆樣的味道,是威嚴?還是什麼?反正和他此時感受到的禦書房完全不一樣。
他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樣活著從大東山上下來。但他知道自己的表現一定會讓陛下滿意,看來權臣這個位置是可以坐穩了,隻是……一想到兩三年後便會掀開大幕地統一戰爭。範閒便感覺嘴裡有些發苦。
所謂君子不欺暗室,但範閒不是君子,此時他一個人坐在禦書房中,看
上那些堆積如山地奏章,看著那方軟榻。想到皇帝裡操控著整個慶國地朝政。他地心頭動了一下。
他站起身來,靜靜地看著那處。微微偏頭,想著如果是自己坐上去,會是什麼感覺?但他緊接著卻是搖了搖頭,薄唇微翹。露出一絲自嘲。
當了一天一夜地監國,就險些把他累成夏天裡地大黃狗,再看剛才胡舒二位大學士被太監扶著地狼狽模樣。範閒確認,皇帝這個工作,一定比日禦多少女地黃帝更為辛苦。
還是那句老話,世間隻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但凡能夠當一位真正君王地,都……不是人。
“請三殿下過來。”
範閒微笑著,對禦書房外地小太監說了一聲,旋即想到洪竹還有一些參與叛亂的角色都還被關押在冷宮之中,不知陛下回來後,會如此處理此事,不過在局外人看來,洪竹基本上什麼事情也沒做,應該沒有大礙。
沒有過多年,已經漸漸成長為少年模樣地三皇子李承平,在一位老嬤嬤和幾名太監地陪伴下,來到了禦書房外。範閒看了老嬤嬤一眼,揮手讓他們退了,牽著三皇子地手,來到了存放奏章的書台前麵。
李承平地手有些涼意,看著範閒地目光,也和江南時有些不大一樣,顯得有些敬畏。
範閒的餘光已經注意到了這一幕,並不如何在意,敬而畏之,卻沒有更多地疏離感覺。他知道這一日一夜自己的表現,給這位皇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隻怕他再也擺脫不了這種痕跡。
這是教育學上麵的問題,除了範閒,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懂。要培養一位九歲就敢開妓院殺人地皇子,成為一位仁厚地君王,單純的道德說教,根本不足以完成任務,必須要讓小三兒明白,世間的很多事情,用比較光明正大地手段,也能達到目地。
三皇子需要一個榜樣,所以從江南行開始,範閒便把自己樹立成對方心中的榜樣,因為他是詩仙,他是強者,他是權臣,他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而在慶國大部分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好人。
範閒希望將來慶國地皇帝也是一個好人,就像……太子那樣?
“先生……聽說父皇……”李承平有些畏縮地看著範閒。
範閒笑了起來:“神廟在上,陛下自有天命護身,那些宵小之輩,自然傷他不得。”
“噢。”李承平的臉上也浮出了一絲喜色,雖然他知道如果父皇死了,自己會在先生和大哥地護持下成為慶國地下一任皇帝,可他畢竟還隻是一位少年,心思沒有這般狠厲。
範閒狀似不在意,卻細細留心著李承平瞳子裡的情緒變化,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
“日後大概陛下會經常讓殿下來禦書房旁聽。”範閒說完這句話後怔了怔,緩緩開口說道:“殿下先熟悉一下地方。”
三皇子來過禦書房,也知道太子哥哥,二哥,大哥,甚至是先生,往常在朝會散後,都會在禦書房內旁聽父皇和大臣們議事,隻是今日之後,這座禦書房恐怕會空上不少。
“有很多話,大概沒有人敢當麵對殿下說。”範閒思忖片刻後,平靜說道:“但我必須和你說一下。”
皇帝陛下馬上就要回來了,範閒要對老三做出自己的交代,因為他清楚,這孩子心思其實細膩無比,所以先前他一直用殿下稱呼對方,此刻卻是直稱你。
“大殿下天性好武,日後終究是要派往邊關駐守。”範閒麵色微沉,用自己地語言,述說著陛下日後的安排,“他天性直棱,絕不會主動做出任何有傷兄弟情誼的事情,這點你要放心,不要多疑。”
三皇子的手顫抖了一下,看著先生的臉,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
“至於我,我將來總是要走地,這天下如此之大,我總要去海角天涯看上一眼才算不虛此生。”範閒微微笑了起來,“所以你也不要疑我,即便你長大後……也不要疑我。”
三皇子張大著嘴,不知為何感覺到一絲害怕。
“這不是身為臣子該說的話。”範閒斂了笑容,平靜說道:“但我想說給你聽。此生二十年,我已經厭倦了彼此之間猜測試探心意,不管你日後長大了還信不信這句話,但請你記住這句話。”
如他所言,這種話已然犯了天子家的大忌,更惶論是一位臣子口中說出,然而範閒偏生這般平靜地說了,說地如此自然。李承平怔怔看著先生那張本來英秀無比,今日卻有些憔悴的麵容,下意識裡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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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京都已經平定,三騎再次入京,向天下宣告了陛下祭天歸來的消息,驚魂未定的京都百姓們歡喜雀躍,站在皇城之上的範閒卻不知道他們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後,還在高興什麼。
皇帝陛下被預定歸京的時間遲了三天,在這三天中,定州軍的軍情通報綿綿不斷地通過軍方和監察院的渠道往京中送來,範閒過足了監國的癮,兩隻手拿著陛下行璽胡亂蓋著。
這一天,消息終於傳來,範閒帶著三皇子,與大皇子一道,連同幸存下來的保皇派老臣們,行過猶有兵刀之跡的街道,走出正陽門外,於十裡外之地停駐。
數千人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很多人都直接跪在了道路兩旁的麥田裡,此時秋收未到,金黃麥穗撐過了戰馬的踐踏,帶著沉甸甸的收獲於微風中兩方搖擺。無數人的心情有如麥穗一般擺動激蕩,守望著遠方行來的明黃禦駕。
範閒把目光從麥田裡收回來,微笑看著身旁緊張喜悅的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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