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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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笑意一閃即沒,驚愕卻是在這位大宗師的眼中一直浮現著,依理而論,堂堂宗師,這一生不知經曆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便是東山傾覆於前,隻怕也不會讓他的眼皮子眨一下,但這驚愕卻是如此的清楚。
範閒一直看著四顧劍的眼睛,所以很準確地把握到這位大人物的內心想法,暗自苦笑之餘,不自禁地也生出了幾分得意來。
之所以他一直看著四顧劍的眼睛,是因為四顧劍此時渾身上下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看了。
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坐在輪椅之上,左半邊臉骨儘碎,深深地陷了下去,左邊的手臂也斷了,袖筒空空隨風輕擺,雖然闊大的麻衣遮住了他的身軀,不知道裡麵的傷勢如何,但想來也是格外令人驚心動魄。
這是範閒此生第一次見到四顧劍,見到這位天底下最強悍的人,守護東夷城數十年的劍聖大人。
在他的想像中,這位極於劍的宗師級人物,就算不是飄然若仙,至少也要有幾分脫塵之感,然而怎麼也沒有料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四顧劍,竟然是這副模樣。
很淒慘,很可憐,隻有那雙眼睛布滿了天生的戾橫意味與不屈於天的劍意,所以範閒便隻好盯著他的眼睛,生怕有所失禮。
此時房間中的氣氛很微妙,麵對著神話中的人物,範閒本應該表現的更激動興奮一些,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興奮不起來。或許是因為知道對方再過些日子便要死了,或許是因為他自幼與五竹叔一道生活,或許是因為他地父母都是不下於大宗師的超級牛人。
劍童將輪椅推到了晨光之下。淡淡的光芒將四顧劍臉上恐怖地傷口照耀的清清楚楚。劍童很安份地退了出去,還是四顧劍率先打破了沉默,盯了範閒半晌後,嘶啞著聲音歎息道:“佩服,佩服。”
這位大宗師自幼有白癡之名,劍道大成之後,縱橫於天地之間,從未有任何屈腰之念,刺天洞地,好不囂張。便是在大東山之上,被慶帝與葉流雲合擊慘傷,依然是那般的倔狠,縱情哭笑,不肯低頭。
他是天底下最強的人,要讓他對某個人感到佩服。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當他對範閒連道佩服之時,範閒的臉忍不住紅了起來,頗有些不好意思。
範閒清楚這句佩服說的是什麼,對方不佩服慶帝,不佩服葉流雲。卻佩服自己,自然是因為昨天夜裡傳出的那些聲音。
“客氣了,客氣了。”他咳了起來,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半轉了身子。
晨光打了下來,將這老少二人的身體都籠罩在了裡麵。範閒很自然很習慣地站在了輪椅地旁側,微微凝眉感受著這一幕,心裡湧起了怪怪的感覺。
椅上的這個可憐的矮瘦傷者。就是傳說中霸道無雙,殺人如麻的四顧劍?
陽光穿透四顧劍的眉。瑩瑩地散出白光。就像是眉毛忽然變白了一般。範閒怔怔地盯著那處,看著對方尚是完好地半邊臉。忽然發現這位大宗師的年齡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老。
三年前,範閒逃離大東山的時候,隻有葉流雲一人乘於舟上,不論是苦荷還是四顧劍,他都沒有碰到,當然,如果那時候他碰到了的話,隻怕後來也無法逃回京都。所以他並不清楚,當時的山上發生了什麼,沒有看到一劍光寒獨玉峰,斬儘虎衛,血漫山徑地淒厲景象。
但這不影響他對四顧劍隱隱的懼意,因為他知道這位大宗師也著實有幾分瘋狂之意,能夠殺死一百名虎衛的人,自然可以輕鬆殺死自己。
範閒以往沒有和四顧劍見過麵,但他對這位大宗師一點都不陌生,因為自他入京都之後,東夷城劍廬便成為了監察院、長公主甚至是慶國朝廷以至陛下,最喜歡拿來背黑鍋的角色,反正這位大宗師不出劍廬,也隻好由著慶國的無恥人們潑臟水。
因為長公主的緣由,範閒領軍的監察院與東夷城的劍廬,在那些年裡進行著殊死地廝殺,從牛欄街一役開始,彼此之間都以對方為敵,各出手段,隻到最後範閒下了江南,用影子出力,才生生把雲之瀾一拔人趕了回去。
不過範閒很清楚,這是因為四顧劍一直不屑對付自己的關係,如果對方真地想殺自己,或許自己很多年前就死了。
而在這之後,範閒成功地繼承了內庫,四顧劍在此刻表現地格外像一個成熟的政治家而不是徒有超強武力地白癡。四顧劍放下了過往的恩怨,派來了最疼愛的關門弟子王十三郎,向範閒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所以範閒很熟悉四顧劍,或者說,他自以為很熟悉四顧劍,可是今天見著麵了,才發現,原來對方對於自己仍然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深不可測,不知性情的可怕的陌生人。
劍廬內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從輪椅上的傷者身上散發出來,令範閒有些艱於呼吸。
“當年我不殺你,不是因為瞧不起你。”四顧劍忽然嘶著聲音嘲笑說道:“不殺你的原因很簡單,隻不過你自己不清楚。”
四顧劍一開口,彌漫庭間的壓迫感稍弱了些,範閒心頭一鬆,趕緊說道:“請指教。”
“你媽姓葉,這個原因不是很清楚嗎?”四顧劍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沒有想到範閒會如此愚蠢,有些惱火地罵了一句。
……
……
範閒聳聳肩,還真的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原因
,不過今天深入劍廬,不是要與四顧劍敘舊來著,而是要談一談東夷城的將來。天下的將來。
有資格談論天下的人物,已經漸漸變得少了,苦荷已經死了。葉流雲真地遁了,大東山一事後,死了很多人。今日的劍廬內,有北齊皇帝,有範閒,有四顧劍,他們都是有資格坐而論天下的人物。
“我相信,您已經看了我讓十三郎帶回來地策劃書。”
策劃書是一個很新鮮的名詞,慶曆四年的時候,範閒曾經讓範思轍寫過一份策劃書。用來開詹泊書局。然後今年他自己也寫了一份,送給了四顧劍,想說服這位性情怪戾的大宗師,接受自己的提議。
“我沒有看。”四顧劍很無所謂地說道。
此言一出,範閒心頭如遭重擊,不知道對方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自己辛辛苦苦擬出的條程,本以為至少能夠打動對方一絲,可是如果對方看都不看一眼,這又從何談起?
“南慶的使團還沒到,你急什麼急?”四顧劍嘲諷地望著他。
範閒沉默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去年在信中。我曾向您稟報過,我有把握控製住北齊,如果您信任我,我也可以讓東夷城的獨立性有最大程度地保存。”
四顧劍靜靜地望著他,扭曲下陷的恐怖臉頰襯著那雙平靜地眸子,顯得格外清幽,但清幽之中偏夾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瘋狂之意。
“那小子居然是個女的,我真沒想到。所以我先前說佩服你,可是如果說。就憑這一點。你就要說服我,你有能力控製整個全局。似乎還差了一些。”四顧劍沙著聲音,嘲諷說道:“你那爹,可不是一般人,如果你不能讓他滿意,怎麼唬弄的過去?”
慶帝要求的自然是將東夷城吞入疆域之內,四顧劍也清楚在自己死後,東夷城及周邊小諸侯國,再也無法自保,隻有等著被吞掉的命運,可是眼下既然有北齊出來橫生一道,東夷城一脈,當然要待價而沽,希望能夠儘量保存自己。
這本身便是兩個完全不同地方向,又要讓皇帝老子滿意,還要四顧劍滿意,對於範閒來說,幾乎是個難以完成的任務。正所謂,順了哥情失嫂意,樓裡姑娘左右逢源,也難以玩到如此境界。
現在的關鍵還是四顧劍,隻要他點頭了,一切都好說。範閒在心裡這般想著,很自然地推著輪椅,在劍塚四周的黃土道上開始行走,推著重傷難愈的四顧劍開始曬太陽。
四顧劍閉著眼睛,享受著陽光照拂在身上,忽然開口說道:“你推輪椅倒推的蠻熟手,比那些童子好,要不然這幾個月你就留下來照顧我?”
範閒笑了笑,應道:“照顧您這幾個月倒也無妨,隻是那些東西,您總得看看,東夷城千萬百姓都看著您,等著您,您總得有些想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