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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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的霧氣在山穀裡慢慢蘊積,然而,東方海上的朝陽慢慢升起,辛苦地爬過無數座山,將溫度與光線拋到了山坳中的山莊上空,讓那些白霧慢慢淡去。
似乎隻是一瞬間,天便亮了。布滿了樹林的青色山穀裡,鳥兒們吱吱喳喳地醒了過來,露水從葉片上滴露,擺脫了重荷的葉兒們快意地彈了回來,就像是在伸懶腰,整個山穀上下,都彌漫著一股清新呼吸的感覺。
範閒揉了揉有些發澀的雙眼,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昨天晚上和父親談的太久,睡的太晚,以至於竟然有些不適應。十家村裡沒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到來,而且這個地方也沒有什麼仆役丫環之類的人物,所以當他推開木門,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微涼山風,看見腳下那盆熱水時,不免有些意外。
坐在門檻上,在熱水盆裡擰了兩把毛巾,在臉上用力地擦拭了一番,直到將臉頰都擦的有些微紅,他才感覺到了一種痛快,將毛巾扔回水盆,端著進了旁邊的院子,示意看到自己的下屬們噤聲。親,端茶遞水烹食捶背,重生二十年,多在澹州,京都事多,如今又是三年未見,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其實做的並不稱職,所以難得今日在異國的山穀裡,沒有旁的事情可以煩心,他很認真地履行著一個兒子的職責。
範尚書隻是最開始的時候有些吃驚,待明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也隻是笑了笑,便由他去了,好整以暇地被兒子服侍著。
隨便地用了些清粥白麵饅頭,父子二人推開院門,沿著十家村裡的寬闊直道,向著村旁的大山方向行去。此時直道猶被淡淡白霧遮掩,看不清楚腳下的石板縫隙。範閒小心地扶著父親,一路行走。一路輕聲陪著說話。
直通有橫三豎一,雖在白霧之中,也可以看出製式等級極高,極為寬敞,與山莊建築的高度完全不相符,範閒知道,這是為了將來運輸的需要。而提前做的準備。
一枝桃花從白霧裡探出一角來,範尚書指著那處,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範閒在身旁連連點頭。又至一座青石井旁,範尚書又說了幾句,範閒又點了點頭。
晨間出行,一路上範尚書溫和地向範閒講解,此坊將來何用。此屋將來駐何人,三大坊如果重起,怎樣安置。就這樣說說走走,並沒有用太久地時間,父子二人便順著石徑走到了青山之中,直到山腰一種飛來石旁,才停佇了腳步。
父子二人同時回頭往山下望去。隻見一道金光自東麵穿透萬裡而來,須臾間將山穀中的白色霧氣一掃而空,露出其間真容,不知有多少座各式各樣地宅落,錯落有致地依循著直通和夾道的方位,排列在山穀之中。青牆黑簷間偶有古樹探出,清新無比。更遠處隱隱可見幾道炊煙正在嫋嫋升起,想必是早起的人們正在燒水做飯。
範閒眯著眼睛望著山穀間,隻見那些密密麻麻的宅落在兩山之間漸積漸遠。往東方伸展而去,竟有些看不到邊際的意思。
昨天夜裡,隻是看著腳下的星光,今日一睹真容,才發現十家村的現在,原來已經是如此宏大地存在,想著這兩年多來的辛苦,想著那些為了十家村努力的人們,看到眼下的成果,一抹笑意漸漸蕩漾在他的眉眼唇齒之間,
“懷壁其罪。”範尚書扶著有些乏了的腰,笑著喘息說道:“眼下隻是個殼子,如果你真要把寶石都放進來,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隻怕天下人都會來咬你這肉一口。”
“沒幾個人能能力來咬我。”範閒笑著應道。
範尚書不讚同地搖了搖頭:“山穀雖然易守難攻,但區區數千人的實力,怎麼可能擋得住一國之兵來襲?”
“昨天夜裡父親給孩兒看過地圖,皇帝陛下若要出兵來伐,中間東夷城和北齊總會有所反應才是。”
“東夷城馬上便要是慶國一屬……”
“那隻是名義上的,沒有十年之功,慶國很難和平地將東夷城納入體製之內。”
“那東夷城自己呢?或者說北齊人。”範尚書微笑看著他,說道:“你母親留下來地這些遺產,誘惑力之大,沒有人能夠抵擋的住。此地已近北齊,北齊人怎麼會放過?”
範閒笑了笑,扶著父親坐到了山腰間的一塊青石上,斟酌片刻後說道:“北齊方麵我有製衡那個小皇帝的方法,即便她如果真的被鑽石晃了眼,我也有辦法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人世間出現第二座內庫,你以為是一國之君說不要就不要的?”範尚書用有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地兒子,“雖然不知道你對北齊皇帝的信心從何而來,但若此事真的泄露出去,北齊文武百官一定會大流口水,即便那位小皇帝不願意得罪你,可是他怎麼阻止整個國家的意誌?”
範閒站在父親的身邊,收回往下望的目光,苦笑說道:“那能怎麼辦?這本就是個燙手地山芋,先不考慮陛下那邊,就算在很多年後的將來,我要護住這裡,也需要自己足夠強大才成。”
“好,就依你言,先不考慮陛下。”範尚書笑了起來,因為他父子二人都知道,十家村最大地危險還是來自京都裡的皇帝陛下,“就說這天下三國,你要周旋其間,你現在究竟有多少力量,可以保住這裡?”
“我手底下有天底下最多的九品強者。”範閒沉默片刻,認真說道:“比陛下手中掌握地更多。”
“你確認四顧劍肯把那些人給你?”範尚書說道:“即便他肯給你,一旦他死了,你怎麼控製劍廬裡的那些人。”
“那要看四顧劍怎麼處理。”範閒應道:“至於給不給的問題,我想他不需要考慮,這件事情對於東夷城來說有最大的好處。”
“說到好處,我還真有些擔心慶國的百姓。”範建忽然黯然了起來。
“這裡隻是一個補充,一個備份,一個要脅。”範閒抿了抿嘴唇,輕聲說道:“如果能不動用。當然是最好的結局。”
山穀裡的白霧早已經散了,此時被地麵漸熱的溫度一逼。無形地向上飄浮,卻在山腰裡逢著坳間穿過來地微涼山風,又漸漸滲出了白色的靄氣。
範氏父子二人坐在白雲之間,青石之上,身周有霧氣流轉,衣袂輕飄,倒似兩個仙人一般。不遠處地入山道路旁。有一個農夫正在砍著柴,強行壓抑著內心的好奇,沒有將目光投向雲中兩個身影處。更遠處還有一些隱在暗中的梢子,這些人都是十家村的護衛力量,在暗中保護著這裡的建築,這裡的人。
這些人的存在自然瞞不過範閒,隻怕也瞞不過範尚書,但他們兩個人不想驚動太多人。隻是沉默地看著身周地雲生雲滅。
已經沉默了夠久,忽然間,範尚書平靜開口說道:“一個人,能夠從骨子裡改變一個世界,為父縱觀千年以來史書,從未有過。”
範閒沒有應話,知道父親在說什麼。
“你母親天縱其才。有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她或許是想用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界,隻是最後依然敗了。”範尚書的表情很冷漠木然,然而這種冷漠木然裡,卻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慨歎。
他一舉手臂。衣袖在淡淡霧氣間揮動,指著山穀裡那片建築。動情說道:“很多年前,在閩北的那片荒地上,我也是如今日一般。眼看著無限盛景,自荒蕪中生。你母親的腦子裡總是有那麼多的奇思妙想,折服了世人不說,似乎也折服了這老天爺給我們的限製……叫人如何能不動容?”
範閒聽的微微動容。
“當年如果你母親沒有死,內庫肯定不會是現在地模樣,依她的想法,葉家的產業總是要鋪到天下的。”範建歎息道:“你起意做這十家村,我本不讚同,但想到你母親當年的願望,也便隨你去了。”“在那些年裡,不,是這些年裡,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母親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究竟想做些什麼?還有……她為什麼離開了?”
範閒坐了下來,緊緊靠著父親坐著,沉默著。
範尚書清瘦的麵容在山風中,顯得格外平靜:“我們這些老家夥都是經曆了很多年前地事情的,我們可以猜到,你母親是來自那個虛無縹渺的神廟,五竹是她的護衛……可是神廟一向不乾世事,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出像夢一樣的故事?”
範閒雙手抱著膝蓋,將臉輕輕地貼在膝頭,側臉看著父親陷入了失神。他知道父親當年是京都出名的浪蕩才子,詩文書畫無一不是當世之選,隻是後來夥伴們開始謀天下之事,他才舍了那些精神層麵地東西,投入到了帳目之類枯燥而重要的事務之中。
今日在十家村旁地山腰上,已經從慶國戶部尚書位置退下來三年的範建,終於回複到了當年的文藝青年模樣,隻是青年已近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