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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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長長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龍眼處,往兩邊扒開,露出裡麵鮮美誘人的油湯,範閒取了個調羹勺出湯來,盛入大寶麵前的瓷碗中,又將肉餡夾了出來,放在大寶的炸醬麵上。
“小閒閒,吃。”大寶低著頭向食物發動著進攻,嘴裡含糊不清卻異常堅決地說著,聽語氣他是真擔心範閒把東西都給自己,而自己吃不飽。
範閒看著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雙手將接堂包子細軟嫩白的包子皮撕開,浸進海帶湯裡泡了泡,隨意吃了幾口。自打接任監察院一處職司之後,他就很喜歡在新風館吃包子,而每次來吃包子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帶著大寶,他知道大寶隻喜歡吃肉餡,對包子皮卻沒有什麼愛好,所以這哥倆分工配合起來,倒也合適。
看了一眼快樂的、吃的滿頭大汗的大寶,不知為何,範閒的心裡卻酸楚了起來,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他喜歡和大寶呆在一起,因為隻有麵對著大寶,他才會真正的放鬆,他可以將所有關於自己的秘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全部講給對方知曉,而不用擔心對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後,恐怕再也很難和大寶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難再和大寶一起躺在船頭,對著滿天的繁星,談論著慶國這個世界的星空與那個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
範閒臉上依然帶著溫和和鼓勵的笑容看著大寶,心裡卻歎了口氣,有些食不知味。扯過桌旁的手巾將手上地油漬擦去,微微轉頭,隔著新風館二樓的欄杆,看著對麵街上的那兩個衙門。
慶國大理寺以及監察院第一分理處,都在新風館的對門。
今兒個初七,正是年關之後朝廷官員當值的第一天,這一天裡除了各部司之間的互相走動,互祝福詞,互贈紅包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太緊要的政事需要操持。一個衙門內部,更是基本上都在開茶話會,由主官到最下層的書吏,個個捧著茶壺,嗑著瓜子兒,嘮著閒話兒,悠閒的狠。這是整個天下官場上地慣習,便是宮裡那位也知道這點,畢竟是新年氣象。
當值時很閒散。也沒有什麼事兒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時時刻明顯還未到,天上那輪躲在寒雲之後的太陽還沒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對麵的大理寺衙門裡便走出來了許多官員,這些官員與早守在衙堂門口的其它各部官員會合。如鳥獸一般散於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裡享受京都美食去了,這當值頭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麼罪過,甚至有可能一場醉後,午後便直接回府休息。與大理寺不一樣,門臉明顯寒酸許多,陰森許多的監察院第一分理處衙門卻依舊緊閉著大門,沒有什麼入內辦事的官員,更沒有嘻嘻哈哈四處走動的閒人。一股令人有些垂頭喪氣的壓抑氣氛從那個院子裡散發出來。範閒靜靜地看著那個熟悉地院子,那個他曾經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這是為什麼。
如今的監察院迎接著淒涼的風雨,在朝廷裡的地位一降千裡,尤其是前一個月,很多監察院的官員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領頭地清洗,然而監察院卻像是失去了當年的魔力,再也無法凝結起真實的力量,給予最強有力的反擊。
此消彼漲。以賀宗緯為首的禦史係統,隱隱壓過了胡大學士,開始率領整個文官體係,向監察院發起了進攻,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官員。在大獄裡迎來了殘酷的刑罰。
如今的慶國。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個慶國了。
樓梯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和自持地笑聲,約摸七八名官員從樓下走了上來。看服飾都是一些有品級的大員,隻是這些官員們並沒有上三樓的雅間,而是直接在東家的帶領下來到了欄杆邊,準備布起屏風,臨欄而坐。
新風館以往並不出名,雖然就在大理寺和監察院一處的對麵,可是官員們總嫌此地檔次太低,哪怕雅間裡也沒有姑娘服侍,所以寧肯跑的更遠一些。直到後來範閒經常來此憑欄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將新風館的名氣抬了起來,風雅之事,從此便多了這一種。
今兒來新風館的官員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員,而今兒的主客則是剛剛從膠州調任回京地侯季常。大理寺的官員們清楚,這位曾經的範門四子之一,如今已經放下身段,投到了當年與他齊名的賀大學士門下,從而才有了直調入大理寺的美事兒——世事變幻,實在令人唏噓。
官員們對於侯季常背叛範閒,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視,隻是麵上卻沒有人肯流露出來。今兒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著他來新風館請客,為了給賀大學士麵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親自來陪。
來到欄杆邊,眾官員準備坐下,屏風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欄杆那頭地那一桌,那一桌上隻有三個,一位護衛模樣地人明顯已經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麵對官員們的那個胖子正在低頭猛嚼著什麼,那個麵對著官員地人物穿著平民服飾,舉頭望著街那頭,僅僅一個背影,卻讓眾人的心咯噔一聲。
侯季常的身體在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麵的雙手難以自抑的顫抖了起來,就像是樓外的寒風在這一瞬間侵蝕了他的每一寸肌膚。
其餘的大理寺官員先前隻是被那個蕭索的背影驚了驚,並沒有認出那個人地身份,所以看著侯季常慘白的臉,不免覺得無比驚愕。他們順著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終於明白了侯季常的驚恐何在。
一陣尷尬的沉悶之後,大理寺副卿皺了皺眉頭,輕輕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輕聲安撫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寧地坐了下來,許久之後有些慚愧地歎息了一聲。如果換在以前的任何時刻,這一桌子官員必然是要去那桌上畢恭畢敬地向範閒行禮請安,然而如今的範閒不止沒了任何官職,便是那個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擄到底。成了地地道道地白身,隻不過是個平民罷了。
這一桌子大理寺官員都是賀宗緯的嫡係,明知道小範大人在欄杆的那邊,自己這行人在欄杆的這邊,走是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員讓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風頭上的賀派卻要讓著一條落水狗走的道理?
如今看著範閒的落破樣子,這些官員雖然不至於愚蠢地去諷刺什麼,但想來心底裡也會有暗自地喜悅之意。這些天大理寺審監察院的舊案,正在風光之時,想著此處又是京都繁華要地,陛下死死地捏著小範大人的七寸,隻要自己這些人不去主動招惹對方,想來範閒也不會吃多了沒事兒乾來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屏風一直沒有上來。酒菜卻先上來了,大理寺的官員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在這樣的場麵下也不好吵嚷什麼,丟了官員的臉麵事小,真要和那邊桌上沉默的三人發生什麼交流,也不是這些官員願意看見地事情。
“今天一是歡迎侯大人入寺,從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屬……”大理寺副卿笑著端起手中的酒杯。
侯季常勉強地笑了笑,也將酒杯端了起來,但他的心裡著實是相當慌亂。因為他了解範閒這個年齡比自己還要小的門師,今天對方忽然出現在大理寺的對麵,出現在新風館中,難道就真的隻是喜歡這館子裡的包子?
一念及此,他的手又顫抖了起來,眼角餘光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欄杆那邊沉默的三人,他知道那個麵對自己的胖子是誰,正是晨郡主地親生兄長,有些天生愚癡的大寶,他暗自祈禱。既然小範大人帶著這位來,希望不是要來鬨事的。
大理寺副卿察覺到他的異樣,有些不喜的皺了皺眉,自從前任副卿因為牽連進老秦家京都謀叛事後,他在這個位置上做的順風順水。如今竟是連監察院也要看自己的臉色。他實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害怕的,不錯。人人都知道小範大人厲害,可是難道他還能不講理到來破口大罵?
副卿大人很明顯對於侯季常的表現不滿意,瞥了一眼欄杆那邊坐在範閒對麵的那個胖子,猜出了對方地身份,唇角微翹,釋出一絲鄙夷的笑容,眼眸裡的嘲諷之意十足。範閒喜歡和他那個傻大舅一起玩,這是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卻也是官員們極為瞧不起的一件事情,雖然這位副卿大人沒有,也不敢出言向那方諷斥,可是臉上地表情卻展露了
“第二件事情,便是歡迎郭大人終於從江南回來,重入都察院任左都禦史。”
此言一出,席上頓時熱鬨起來,都察院左都禦史可是個相當要害地職司。那位姓郭的大人自矜地笑了笑,端起杯中水酒浮敬一番,隻是眼光落在欄杆那頭時,就如侯季常一般,臉色變得相當不自然。
郭禦史姓郭名錚,正是當年在京都府裡要整治範閒地那位人物,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京都人隻怕早已淡忘了這件事情,但郭錚相信,範閒不會忘記,自己也不會忘記,因為在江南內庫一事中,郭錚也是站在了範閒的對立麵上。
酒未過三巡,欄杆那頭沉默的三人卻已經先吃完了。範閒牽著大寶的手向著樓梯處走去,藤子京沉默地跟在後麵。三人要下樓,必將要經過官員們集聚的這一桌,不期然地,這一桌子上的官員同時安靜了下來,帶著一絲緊張。等待著那位小爺趕緊走掉。
偏生範閒沒有走,他的人很自然地來到了這一桌的旁邊,微笑看著諸位官員。大理寺副卿一看勢頭不對,尷尬地笑著站了起來,拱手行禮道:“原來是小範大人,下官……”
下官二字一出,他才發現不對勁,對方如今已經是白身,自己身為堂堂大理寺副卿。怎麼可能說出下官來。這位副卿大人呐呐住了嘴,將心一橫,勉強笑著說道:“要不要一起坐坐?”
範閒笑著搖了搖頭。這時候侯季常早已經惶恐地站了起來,低著頭對範閒施了一禮,冷汗浸透了他地後背,偏生範閒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偏生就是這種無視,卻讓桌旁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範閒沒有看侯季常。他看著身邊新任的左都禦史大夫郭錚,輕聲說道:“三年前就很好奇,我把你流放到江南去,整的你日夜不安,後來京都叛亂事發,你明明是信陽的人,怎麼陛下卻沒有處置你的旨意。”
“後來我才想明白。原來你見勢頭不對,拋棄了我那位可憐的嶽母,借著都察院裡的那點兒舊情,抱住了賀宗緯這條大腿。”範閒笑了起來,搖頭歎息道:“賀宗緯那廝是三姓家奴,你這牆頭草自然也學他學了個十足。”
如今的賀宗緯在朝中是何等樣身份地大人物,範閒這般誅心的一句話出口,桌上所有的官員都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準備嗬斥什麼。
“我錯了。賀宗緯不是三姓家奴,他服侍的幾任主子都姓李。”範閒搖頭說道:“應該說他是李家忠犬才是。”
大理寺副卿終於忍不住了,寒著臉說了幾句什麼。偏生範閒卻是似若未聞,隻是冷冷地看著那個渾身顫抖的郭錚,一字一句問道:“你能調回京都,出任左都禦史一職,想必是在江南立了大功,我就在想,我在江南的那些下屬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係?”
郭錚將心一橫。寒聲說道:“本官奉旨辦差,莫非小範大人有何意見?”
“很好,終於有些骨氣了,這才是禦史大夫應該有的樣子。”範閒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今天進京,所以我今天專程在這裡等你。”
新風館裡的氣氛頓時變得有若暴風雨前地寧靜。安靜的令人心悸。專門等郭錚,這代表著什麼意思?雖然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相信範閒敢冒天下之大為韙。在這京都要地做些有辱朝廷的事情,可是看著範閒那張越來越漠然的臉,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絲寒冷和恐懼。
跟隨這些官員進入新風館的護衛並不多,畢竟誰也想不到就在大理寺的對街,居然會出現這麼大地事情,感覺到樓上氣氛有異,幾名護衛衝了上來,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