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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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中,範閒麵無表情,平靜地呼吸著,微微顫抖的兩隻手掌掌心向天,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毛孔,都在貪婪地吸取著天地間那些不知名,不知形的元氣,一層淡淡的光芒,就這樣覆蓋在他的衣衫上。
他並不知道這些或清冽或活躍的元氣波動是什麼東西,從何而來,因何而生,但他從東海海畔第一次感覺到這些事物的存在之後,便發現當按照那個小冊子上記裁的渾沌的呼吸心念法子,似乎可以將這些天地間存在的元氣吸入體內,化為真元。
先前一劍三式,受震而飛,電光火石間,範閒體內一向以充沛聞名的霸道真氣便有了衰竭之感,臨此危局,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隱藏,當著皇帝陛下的麵,開始了再一次的調息。
如今的皇帝陛下雖然受了傷,動了心,老了身體,可依然是大宗師!
一舉手,一投足,便控製了場間的勢場,讓範閒不得不拚儘全身力氣應對,隻一瞬間,體內氣海便要見底。此時他雖然貪婪地吸取著天地間的元氣,然而風雪之中的波動是那樣的微弱,能夠感覺到的元氣因子是那樣的稀薄,對他此時的局麵來講,根本沒有任何幫助,雖然回氣略快了一些,能夠讓他極勉強地站立在雪中,然而又如何能夠幫助自己戰勝一位大宗師?
對於這片大陸的強者來說,海外的法術從來都是雞肋一般地存在,不屑一顧。即便是苦荷大師這種心懷寬廣。從無忌憚,連人肉也敢吃地大宗師,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裡開始修研法術,並且極有機緣地獲得了那本小冊子,可是依然沒有走出另外一條道路來。頂多隻能算是一種輔助手段。
就像今日的範閒一樣,他呼吸吐納,冥想斂氣,卻像是萬傾水田之中,想要呼吸,卻從那些汙泥濁水裡吸不出多少氧氣。
不能等下去了,因為風雪那頭那身明黃色的龍袍身影。已經開始緩慢而又堅決地踏雪而來。數十丈的距離看似遙遠。看似彼處雪花比此處雪花要小無數倍,然而對於慶帝和範閒來說,天涯與咫尺又有什麼區彆?
範閒地雙眸裡無喜無怒,隻是一昧的平靜,微微變形的大魏天子劍橫劍於眉,寒光大作,體內大小兩個周天在膻中處微微一掠,激得腰後雪山大放光芒。
自重生後每日勤勉固基冥想存貯的雄渾真氣,便像是雪山被烈陽照耀。瞬息間放成汩汩溪流,溪流中的水越來越多,彙成小河,彙成大江,衝涮著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粗宏的經脈。運至四肢發端身體的每一細微處。強悍著他地心神,錘打著他地肉身。腳下雪地如蓮花一綻。爆出一朵花來,範閒的身體斜斜一掠,渾不著力卻又暴戾異常,挾著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氣息攜劍而去。
雪空中一道閃電般的劍光,就這樣照亮了陰晦的天地,照亮了每一朵雪花,每一片鵝毛,清晰地可以看見雪花的邊緣!
在先前一劍三擊之後,在皇帝陛下所施予的強大威壓之下,範閒承自東夷城劍廬的四顧劍,終於在體內兩股真氣的護持下,在輕身法門地庇護下,完美地融彙貫通,真正到了大成的境界,這一劍,竟已然有了當日東夷城城主府內,影子刺四顧劍時的光芒!閒慘然頹然地被從半空擊落於地,橫飛而回,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而他先前一腳踩綻地雪蓮花,還在空中保持著形狀,由此可見他這一去一回,竟是那樣地迅疾,快到那朵雪蓮都還來不及碎!
他去的瀟灑,刺地隨心如意,淩厲卻又自然,可是他退的卻是更加快速,狼狽不堪,驚心動魄!
皇帝陛下緩緩收回平直伸在空中的拳頭,那個穩定而霸道十足的拳頭。他微微眯眼看著雪地中的範閒,依然沉默,在範閒的這一劍前,皇帝陛下也要稍避其鋒,所以此拳去勢未足,既然先前那一拳沒有生生打死範閒,這一拳想必也是打不死的。
果不其然,範閒就像一個打不死的小強一樣,艱難地從雪地中爬了起來,唇角掛著那股將要被寒冷冰凝的血痕,冷漠地盯著皇帝陛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忽然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世間一切萬能法,不論是速度技巧挪移,所有這一切武道上的外沿,都是建立在真氣根基的基礎上,氣湖不足,如何能夠快若閃電?如何能夠使用那些已然得天地之妙的技法?真氣乃是武學之基,範閒體內的經脈異於常人,修行的法門異於常人,霸道雄渾十足,放眼天下,實屬異類。
然而……陛下的身體更是異於常人!他體內的經脈不像範閒那樣寬宏殊異,而是根本沒有體脈,他整個人,從頭頂至腳尖便是通通透透地運氣通道!陛下修行的霸道功訣更加強悍,暴烈之中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王道之氣!
相較而言,皇帝陛下便等若是範閒的升級版,範閒是個小怪物,皇帝陛下便是個大怪物,而範閒想憑著自身的實力,絕頂的真氣修為,與陛下正麵相抗,毫無疑問是一個極為悍勇而……荒謬的選擇。
還是那句老話,如今這片大陸上,無論是個人修為還是權勢,範閒已然是最強大的幾個人之一,不,實際上他已經就是天下第二,他自己也承認過這一點。
但是他今天麵對的是天下第一,天上地上最強大的那個人!
範閒平靜地眼眸裡沒有一絲挫敗情緒,微眯著眼。透著風雪注視著皇帝陛下逐漸靠近地腳步。他知道當陛下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時,便是自己再也難以憑借那古怪法門,取得身法上優勢的那一刻。
鮮血從他的唇間淌了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襟,被寒宮裡的冷冽氣息迅疾凍成了一片血霜。
黑漆漆地眼瞳微縮。範閒倒提大魏天子劍,橫腕於前,全神警惕,用手腕上束著的布條擦了擦唇邊的血漬,舔了舔嘴唇,沙聲笑道:“很爽。”
是的,他自幼在監察院的照料下長大。從童年時起便在為了執掌監察院做準備。從骨子裡到皮膚上,從頭到尾都浸淫進了監察院陰險黑暗的氣息,這一世他不知遇著了多少風波,多少強大的敵人,每每此時,他都會想儘一切辦法削弱對方,用那些見不得光地卑鄙手段,去謀求最後地勝利,然而卻極少會勇敢地憑借手中的劍。與強大的敵人們進行最直接淩厲熱血的戰鬥。
看著逐漸靠近的皇帝陛下,感受著充溢於天地之間的威壓逐漸壓製著自己的身體,範閒清秀麵容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他竟在這樣緊張的時刻,想到了三年前在澹州北方原始山林的那座懸崖上。燕小乙手執長弓。似乎也是這樣冷酷地靠近自己地身體。
在草甸上,範閒勇敢地站了起來。今天,他同樣勇地站了起來,冷冷地盯著風雪中的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迎著撲麵而來的風雪,一振右臂,雙腳在融雪上一踏,如靈貓踏雪電襲,身形驟然一晃,便從原地消失。
跑了?皇帝陛下看著那個順著風雪之勢,化作一片灰影,將將掠過廢園宮牆,向著皇宮正南方向疾馳的兒子,眉頭微微一皺,唇角泛起一絲情緒複雜的冷漠笑意,明黃龍袍雙袖一振,頓時變作一道模糊地黃色影子,瞬息間隨著範閒地身影消失。
寒宮的半空之中,範閒雙手自然地微垂於身體兩側,疾速而異常自然地隨著風雪地去勢飛掠,變成了宮中簷上,牆上的一道灰影。
先前廢園之中,他做出了幼獅搏命的姿態,卻是反身就走,拚儘一身修為,遁入天地風雪之中,要逃離陛下的身邊,他的心裡沒有一絲屈辱的感覺,皇帝老子是大宗師,是大怪物,總之不是人,打不過一個不是人的家夥,是很正常的事情,明知道打不過,還要留在那裡拚命,那才叫做愚蠢。
隔著衣衫感受著風雪之中的微妙變幻,範閒的身姿異常美妙,如一隻耐寒的鳥兒自由飛翔著,在空中時不時改變著前行的方向,畫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線,偏生速度卻沒有絲毫降低。
安靜許久的皇宮,已經是晨起的時光,偶有掃雪的太監仆役,瞥見了半空中那一掠而過的灰影,卻都隻以為自己眼花,因為世上沒有什麼人能夠飛那麼快。
範閒自由而自在地飛掠著,在陰晦而安靜的皇城裡飛掠著,每隔七八丈的距離,便會在那些簷角或是牆頭上微微一點,身形毫無滯礙,又入另一宮中,這等身法,這等速度,實在是人間向來未見。
一滴汗珠從範閒的後頸滑入背後,這一番全力施展的飛掠之術施出,並沒有耗損他太多真元,借天地之勢,遁天地之中,已得天地之妙,在半空中飛掠,反而讓他的心境平和下來,體內兩個周天的循環也開始溫存起來,一點一滴地修補著他在陛下威壓之下造成的缺口,而那個無名的法術功訣,似乎也在這天地和諧的氛圍之中得到了最充分地發揮,讓他回複的速度越來越快,狀態越來越好。
腳尖點過簷角一處石獸頭顱,卻是點獸嘴裡含著的銅鈴鐺都沒有驚動,範閒飛於半空宮殿之上,俯瞰著大地,宮裡的人們,格外有一種飄然欲仙,淩視蒼生的感覺,尤其是那些或燒水或掃雪的人們,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發現天上有人在飛掠,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可是範閒後背的汗依然在流著,因為他此時雖然將全副心神都融入了此等和諧境界之中,也不會動念回頭去看。可是他依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隱而未發地威勢,正不快不慢地綴著自己,就像死神地腳步,雖然緩慢。卻永遠無法擺脫。
沒有想到自己的速度已經提升到如斯境界,可依然沒有辦法甩脫身後的皇帝陛下,範閒的雙瞳微縮,向著南方遠處高大的皇城下門闖了過去。
自皇宮西北角廢園處,範閒輕身而脫,一路向南,很奇怪地是。他沒有選擇最近的北宮門或是那些宮牆翻掠。
他在宮裡與皇帝陛下談判這麼久。自然是有所憑恃,這一對父子二人都很清楚眼下的情況是什麼,範閒承諾陛下,這隻是一場二人之間的戰爭,而皇帝陛下為了大慶的千秋萬代,也隻將皇者的威壓施加在範閒一個人的身上。
隻要這一次範閒能夠逃走,至少天底下會安靜很多年,為了那些隱在天下各方地籌碼,在殺死範閒之前。皇帝陛下不會對那些範閒地部屬動手,這便是天子一言,駟馬難追的意思。
而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自己的帝國內,一直隱藏著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勢力存在,所以他今天必須殺死範閒。
可是……範閒沒有出宮。雖然皇宮那些封住四麵八方。朱紅色高高的宮牆號稱可以攔住世間任何的九品強者,可是當年五竹叔引洪老公公出宮。已經證明了這座宮牆,對於真正站在人間頂峰的強者,並不是天險,更何況對於範閒這個自幼便在飛掠之術上下了無儘苦功的人物。
範閒一路向南,始終向南,在幽深落著雪的皇宮裡一路向南,他掠過了漱芳宮,掠過了含光殿,掠過了破落地東宮與廣信宮。他看見了很多人,而皇宮裡沒有任何人看見他。
他掠過了三座正宮,六處彆院,看見了七十二位女子,終於翻掠上了整座皇城內最為高大的太極殿。
高聳的大殿上方,向來沒有什麼人來過,除了開國時新修之時,那些工匠或許在上麵曾經忙碌,據聞當年修這座大殿時,還摔死了兩個人,最後還從大魏朝裡請了天一道廟門的人來平息怨魂。
今日的太極殿,黃色地琉璃瓦上覆蓋著一層厚厚地積雪,兩種顏色極有美感地混在一處,就像是極常華美的衣料,讓人不忍破壞。範閒此刻卻沒有絲毫賞雪地時間和心情,他順著太極殿中端直接向著高處飄去,腳下雖然濕滑無比,卻無法讓他的身體有絲毫偏斜。
一掠而上,腳尖踏上太極殿中端高高聳起的龍骨,範閒淩風而立,身遭儘是飄雪,衣袂呼呼作響。他此時站在皇宮的最高點,正麵是極其雄偉的皇城正門,身周是看上去顯得無比低矮的宮牆,甚至可以看見大半個京都城,都陷在一片蒙蒙的風雪之中。
不知道若若出宮後現在在哪裡,不知道婉兒她們是不是已經離開了京都,範閒站在皇宮的最高處,眯著眼睛看了看遠處的京都重重民宅疊簷,然後等到了身後那抹明黃身影的出現。
範閒沒有轉身,眼眸裡閃過了一絲十分強烈的失望之色,因為他一直等待著的聲音沒有響起,等待中的變化沒有發生,整座皇宮依然是一片安靜,尤其是這座雄偉大殿的上方,除卻他與身後的皇帝陛下外,便隻有風雪,什麼都沒有。
範閒順著殿上的琉璃瓦滑下了去,雖然風雪中大戰紫禁之巔想必是一個極有看頭,極為尊嚴的搞法,但在範閒看來,人隻能有尊嚴的活著,而無法有尊嚴地死去。
灰色的身影和明黃色的身影,幾乎同時輕飄飄地落在了太極殿前的厚厚雪地裡,停住了身形。
皇帝站在太極殿的長廊之前,身後便是那幽深的正殿之門,往日裡他就在這座宮殿之中召見群臣,掌控天下無數子民的生死存亡,而今日他卻是孤伶伶地站在這裡範閒站在殿前的廣場中間,身邊儘是一片厚雪,他看著遠方正對著的厚重的皇宮城門,微微眯眼,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衝破那座宮門。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皇帝說道:“其實什麼事情發展到最後,就隻是像兩個野獸一樣撕咬。”
皇帝沉默,表情冷漠,他看著範閒,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一樣。此時君臣二人終於停止了完全超乎世人想像地飛掠追逐。安靜地站在了殿前,也在萬千子民們地眼前,現出了身形。
那些在殿外掃雪的太監,在長廊裡安靜走過的宮女,那些麵色青紅,握刀而立的侍衛都驚愕地張開了嘴,看著雪地裡的皇帝陛下和小範大人。震驚莫名。半晌說不出話來。
範閒平靜地看著皇帝陛下,心底裡卻想著旁地事情,因為他察覺到了一絲詭異,從西北廢園直奔皇宮南城,這一路上皇帝陛下有好幾次靠近自己,找到了殺死或擒住自己的刹那時光,可是皇帝陛下沒有動手。
這是為什麼?
想必微微皺著眉的皇帝陛下心中也有不解,範閒不想著往宮外逃,卻往南邊走。這是為什麼?
範閒在等著一個變數,可惜在太極殿上,皇帝陛下袒露出身形後,第一變數沒有發生,那麼第二個呢?範閒自己能夠有多少實力。皇帝陛下算無遺漏。點的清清楚楚,此時的變數。必須是連範閒都不知道的變數。
就像當年懸空廟裡的那個神仙局,機緣巧合,風雲集會,局中地所有人都各有其目地,然而到最後,誰都有控製不住的變數產生。
範閒堅信這個自己也不知道的變數一定會發生,因為當年懸空廟一事出動了四方勢力,然而身為南慶最大的敵人,北齊朝廷卻一直保持著沉默。
北齊上承大魏,在這天下經營了千年之久,對於心腹大患的南慶京都皇宮,難道沒有任何手段?範閒不相信,他堅信北齊人在皇宮裡一定藏著撒手鐧!而今日南慶君臣父子反目,血濺皇城,正是北齊小皇帝使出撒手鐧的最好時機!
若戰鼓聲響起,咚的一聲悶響,若大戰爆發,數萬根緊繃的弓弦齊聲歌唱,而其實隻是皇城角樓處那座巨大的守城弩,用機簧上緊地弩機,在這沉默甚至沉悶的一刻發動了!
如兒臂一般粗細的精鋼弩箭,在強大的機簧力量作用下,於瞬息間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衝破了皇城角樓處地空氣,震地空氣一爆,撕裂了太極殿前正麵空中不停飄舞的雪花,高速旋轉,生生劈開一道幽深地空間通道,射向了殿前的那抹明黃身影!
不知道被鑄死了的守城弩基台,是怎樣被扭轉過來,對準了皇宮方向,更不知道北齊人是怎樣滲透進了南慶皇城的禁軍隊伍,並且暗中控製了那處角樓。範閒隻知道北齊人的撒手鐧終於動了,這已經足夠了,一聲厲嘯,範閒沉氣於足,身體重若盤石,動若瀑布,人隨劍動,緊跟著那枝呼嘯而來的巨弩殺向了皇帝的身前!
強弩臨身,然而終究距離太遠,大宗師境界的皇帝陛下隻需要拂袖而退,強行憑恃強悍的修為化距離為時間,便能避過這驚天一弩。
然而範閒的餘光裡早已瞥見,長廊之下有一個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此時已經站起了身來,眼眸裡閃過一絲寒意,拔下了發間的細針,向著皇帝陛下的身後刺了過去。
不論是北齊人還是範閒,似乎都低估了慶帝在這世間數十年打磨出來的意誌與反應,當所有人都以為太極殿前那抹明黃身影會暫避巨弩鋒芒時……
皇帝陛下的身形從原地消失,竟是倏乎間在雪上連進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