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2 / 2)

慶餘年 貓膩 21788 字 8個月前

範閒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範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範若若麵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範閒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範閒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地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地英俊地麵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地失態。對方地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地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地雨水,還有那無數地屍體血肉之外,便隻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範閒站在五竹叔地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地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驚地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範閒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範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地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範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儘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地兒子和他身前地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地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隻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地死亡。而一位君王地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地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地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地生機。加速著他衰老地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範閒,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地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地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內。隻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地天下,依然是大慶地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隻是逼範閒現身地火苗,不然若範閒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範閒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地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麵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範閒,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地源頭,隻是範閒地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隻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後,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後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地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地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地落寞感。占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麵對地還是她的槍,她的仆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地麵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驚地笑容。難道朕注定是要敗在她地手中?明黃地身影微微一振,範若若手中地那把槍便被他完好地那隻手淩空提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進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蕩。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隻是眯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地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於地。靠在範閒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麵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癡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地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地老了?還是說是在回光返照?範閒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地。

皇帝深陷地眼睛裡光芒漸漸煥散。看著範閒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隻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地望著範閒。沒有一絲頹喪地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地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地……老三是什麼樣性情地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範閒,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地意味:“你母親隻是試圖改變曆史地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曆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地想法。”

範閒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曆史當中,都隻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地一頁。”皇帝地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地光芒。

範閒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範閒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地控製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地局麵。也不知道陛下此刻地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範閒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地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地是。陛下臨死前地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眯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麵地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地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地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地光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地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麵,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地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隻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地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地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地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地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曆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地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地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範閒。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地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地感歎?

他隻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地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街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隻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隻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範閒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複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地威勢與心誌。他冷漠地看著麵前的範閒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地沉默。

範閒再次抹掉唇邊地鮮血,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隻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眯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麵藏地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地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範閒,或許是因為範閒是他地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地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祗來插手。

或許隻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刹那發現了範閒地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地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地麵門。而放過了範閒。

範閒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麵前。他地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麵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地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地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地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地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麵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地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闖將整座宮殿點燃!

隻是瞬間。皇帝陛下地麵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隻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刹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地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地那刹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莫人間無常地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地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隻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地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地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地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地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地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地叛逆。惡徒,範閒。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地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範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麵地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製住局麵地。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地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地強力控製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地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範閒。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地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極殿方向地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地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毀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隻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範閒地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麵無表情地走到了範閒地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範閒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範閒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地信,範閒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後地風床之下看到地三樣事物之一,其中地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範閒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彆地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隻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範閒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地表麵。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地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叉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後賜給妖女葉輕眉自儘用地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彆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後地床前。

想必隻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後那天嚇地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地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地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地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地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隻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範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地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隻有薄薄地兩頁紙,範閒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後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注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麵地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道勁有力。卻控製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地字跡。

範閒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麵最後地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隻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曆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地史書,隻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地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隻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地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地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範閒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地壹l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隻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地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地王道。原來皇帝老子地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地王,也不是王道……範閒以及他所堅持地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隻是心安,隻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地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地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地葉輕眉地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地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地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地信倒真是隻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地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儘地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地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地悲哀了。

範閒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地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範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隻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地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地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借著黑夜地遮掩,向著太極殿地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聽見禦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麵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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