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茶喝了一杯,張府下人又來給柳賀加滿,這暖閣室溫宜人,卻並不叫人覺得悶,柳賀也想在家中建一座暖閣,這樣他看書時手腳能夠暖和,紀娘子和楊堯白日也有地方可待。
對他們這些在南方住慣了的人來說,小冰河期的北京城可不是什麼好去處。
又待了片刻,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地踏入暖閣之中,張居正似是剛外出回來,皮裘衣上沾著雪花,柳賀這才發現外麵已經下雪了。
“澤遠用過飯不曾?”張居正似是詢問柳賀的意見,但不待柳賀回答,他已命人給多加了一雙筷子,“陪我吃些。”
能與當朝次輔一道用飯,這是朝中官員盼都盼不來的機會,柳賀摸摸肚子,確實有些餓了,便道:“那弟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張居正笑道:“澤遠你就是太實誠了一些。”
作為會試主考時,張居正始終不苟言笑,在朝中辦事時又頗有些獨斷專行,但柳賀在誥敕房當值後便漸漸與他熟悉起來,兩人雖沒有私底下的交集,但說起這位內閣次輔,柳賀對他的了解總是比旁人稍多一些。
如今誥敕房□□有六、七位翰林值守,因首輔決斷的國家大事更多,誥敕房實際上是由張居正負責的。
諸翰林中,張居正對柳賀最不假辭色,不過眾人皆知,這是因為柳賀是張居正的門生。
但實際上,柳賀和張居正的關係遠沒有眾人想象中那般親密,比如這張府,柳賀會試之後還是第一次進,在翰林院中,柳賀也一直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該他乾的事他就乾,私底下他也不會主動拉近和張居正的關係,更不會諂媚討好。
張府的夥食果真不錯,柳賀在京中常聽人說,張居正好美衣好美食,每天必須新換一套衣裳,這一點柳賀忙起來的時候注意不到,但張居正確實不是他印象中那等樸素的大臣。
不過畢竟是在閣老家中用飯,即便珍饈美食無數,柳賀吃起來依舊克製,但張府的米飯確實比他家中香不少,柳賀吃了足足兩碗才覺得飽了。
“我年輕時也與你一般能吃。”張居正放下碗筷,吩咐下人,“柳修撰走時,給他裝些米帶走。”
“恩師,這就不必了。”
“這是我老家產的大米,家鄉父母官上京時特意送來的。”
用過飯後,自然就要談正經事:“那日你交過來的條文,我都仔細看過了。”
“改得很好,比本官預料中還要好,但本官看你的意思,你對於這考成法讚同的似乎不多。”
張居正語氣仍是輕飄飄的,可話外之意卻讓柳賀有些不敢抬頭。
他先用“我”表示對柳賀的親近,然而一旦說起柳賀對考成法有不讚同的意思,“我”就立刻換成了“本官”,內閣次輔的威壓便立時顯現了。
柳賀道:“閣老,下官並不是不讚同。”
“隻是……”
“這考成之法似乎有些激進了。”
眼下張居正自然是推動不了這考成法的,畢竟他隻是次輔,以高拱的習性,他斷不會在這考成法上助張居正一臂之力。
在曆史上考成法之所以能夠成功,一是因為張居正與馮保聯合,司禮監與內閣一條心,奏章便等於由這兩人決定,二是因為張居正借京察之機掃清了敵人,上下再無反對的聲音,考成法及之後的一條鞭法才有了實踐的可能。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張居正憑借個人威勢推進的一場改革。
大明三百多年隻出了一個張居正。
即便考成法能夠成功,那也隻是一時的,張居正能靠自己的能力推進一時,後人卻不可能如他一般,這就是人亡政息的道理。
但這話柳賀卻
不好當著張居正的麵說。
“你嘴上說著激進,可我觀你改後的條文,有些地方似是比我更激進。”張居正將一遝文冊丟在桌上,“這段時日我一直在琢磨你寫的條文。”
“我明白你的意思。”
到這時,張居正的語氣逐漸恢複了平靜:“但澤遠,有些事我必須去做。”
“如今的大明仍是一番繁花似錦之象,但這是在北京城,天子腳下,前些日子密雲地震,不少百姓喪命,也有不少人家流離失所。”張居正道,“你出身江南,或許看不到這些,但你若是去陝西,去河南,去山東看看,老百姓的日子是如何過的。”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苦讀詩書十年方才來到京城,也不想這一生便庸碌度過吧?”
柳賀沉默了半晌,道:“下官覺得,或許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本官卻是片刻也不願等了。”
柳賀交的完善考成法的條文張居正都一一看了,他不僅看到了條文,也看到了柳賀對考成法的理解。
張居正心知,考成法一旦推出,朝中官員必然支持者少反對者多,柳賀寫了數十條完善之法,似乎都是對考成法的反駁。
但張居正卻敏銳地察覺到,柳賀所反對的,似乎並不是考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