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柳三元當真糊塗,天子日講官多麼尊貴,他偏偏想不開得罪張相。”
“柳三元年少氣盛,他毛都沒長齊就進了翰林院,行事自然比旁人更驕傲些。”
“本官細思之下,那飯還是不必請他了。”陳知府道,“如今夏糧即將征收,咱們鎮江府的官員又豈能沉迷於酒宴?柳三元想必也是理解的。”
“府台大人清廉,咱們鎮江官場上誰人不知?”
“這柳三元今科會試任同考,竟也未替咱們鎮江府多取幾個進士,當真是……”
周翰聽了也覺得府台大人過於苛刻了。
柳賀彆說隻是任了房考,就算他是主考,拆卷之前也不能看到考生姓名,如何能多取鎮江府的士子?
他兩人都是進士出身,又不是不知曉會試時的一套規矩。
隻能說,府台大人此時著實有些嫌棄柳賀了。
周翰是陳知府的手下,行事一向以知府為尊,既然陳知府覺得不該招待柳賀,周翰便當此事沒有發生,他與柳賀同為正五品官,即便不給柳賀這個麵子,柳賀也不能拿他如何。
柳賀其實也未等周翰來邀,他時間緊張,先回下河村拜祭了父祖,又去拜訪了孫夫子。
到孫夫子家中時,柳賀才意識到,孫夫子竟已這般老了。
柳賀在京中時,孫夫子害了一場病,身體便大不如前,通濟社學的蒙師也不做了,隻在家安心修養。
“夫子,弟子再過些時日要去揚州,夫子不如住到弟子家去。”柳賀道,“弟子接了聖命要去徐州治黃河,不攜家眷上任。”
“我住到你家像什麼話?”孫夫子聞言有些生氣,柳賀看到他生氣的模樣,倒想起在通濟社學時他是如何教訓學童的。
他入社學讀書也有十三年了,孫夫子如何不會老?
孫夫子是他爹的夫子,也是他的夫子,他爹都已經去世十四五年了。
“弟子是掛念夫子。”柳賀道,“夫子與師娘在鄉下,身邊又沒人照應,找個大夫來一趟都不容易,師娘年紀大了,伺候夫子已經不容易,難道夫子還要她替你抓藥不成?”
“我自會想辦法。”
“那弟子便安排兩個人來照顧夫子與師娘,其實弟子來之前,我娘便囑咐過我,非要我接夫子過去,師命不可違,母命也不可違。”
可柳賀好說歹說,孫夫子就是不同意。
他家中清貧,與師娘又無
子女,家中隻有一個侄兒,平日也不怎麼來看,眼看著他身體一天天瘦下去,師娘偷偷和柳賀說,恐怕要替他準備身後事了。
在這大明朝,無子無女,晚年必然淒涼。
“澤遠,你這次回來治河,可是得罪了什麼人?”孫夫子突然問道。
他身體是虛,但思考並未受影響,孫夫子雖不明白朝堂上的彎彎繞繞,卻知曉柳賀好好的翰林官並不會隨意外放治河。
治河是個苦差,這一點人儘皆知。
“夫子真懂弟子,弟子這一次得罪了當朝首輔。”
“你的性子看著平和,其實也有些倔。”孫夫子道,“和你爹當年一樣。”
“但你也不必失望。”孫夫子輕拍著柳賀的手,他身子在被窩裡,手指卻比柳賀體溫涼得多,“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無論做什麼官,隻要真正為百姓做些實事,那就不浪費了你辛苦考中的進士。”
“弟子知道。”
孫夫子臉上也有了些笑模樣。
柳賀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任館師一輩子,也未曾想過自己能教出一位狀元。
柳賀自這鄉下村落中一步步踏出,到了京城,見了天子,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孫夫子不敢想象之事。
他這個弟子卻做到了。
他永遠以柳賀為榮。
……
從孫夫子家出來,柳賀鼻頭也忍不住發酸,就是被張居正貶去治河他都沒這麼難受。
孫夫子人又瘦,性子又倔,他一點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他自己明明都犟成這樣了,還對柳賀勸告,為官時要平和,不能焦躁衝動,也要圓滑一些,這樣事情才辦得順利。
紀娘子是希望柳賀能將孫夫子和師娘一道接過去照料,這樣家裡有老有小也熱鬨些。
可孫夫子不同意,師娘也不願意,他們兩人都害怕麻煩人,雖然柳賀是孫夫子的弟子,可他們卻覺得,兩家並非親人,他們貿然上門不合適。
柳賀隻得安排了幾個人照顧兩位老人,再請郎中定期上門診治。
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回鄉之後也並非事事都如他想象中那般美好,所以古人才說近鄉情更怯。
他才二十多歲,竟也產生了老者一般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