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時,各州、縣都要組織縣試,到四月時,府考即要舉行。
府考之前,柳賀特意要來了揚州府曆年的府試錄,又詢問了府學教授此前謝知府組織府試的情形,柳賀此前已對謝知府的節操有了充分的了解,看到去年府試的情形時,柳賀還是忍不住沉默了一下。
隻能說,幸虧今年八月鄉試時謝知府已經走人,否則見了鄉試所錄的揚州籍舉人數,謝知府恐怕也會羞憤難當。
府試的具體安排,柳賀隻需參照以往就行,但出題還是要柳賀來出的。
柳賀自己考過府試,也當過會試同考官,出幾道題目自然不在話下,但府考眼下還未至,他卻已收到了本縣士紳、豪強甚至外地官員的條子。
這些人不敢大大方方地請柳賀在府試中將他們的子侄給錄了,但總會隱晦地請柳賀幫忙照顧一二。
柳賀當年府試時,也曾聽過知府大人偏向本府大族的傳聞,不過當時的府試案首是薑士昌,對他的才學,柳賀是很服氣的,因而他倒沒有覺得知府偏袒於誰。
不過他猜,當時的唐知府恐怕也煩惱不已。
為官之前,官員們都以為自己能大聲說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句,可惜實操中才發現,官場遠不是他們想象的那麼簡單。
在科考這件事上柳賀就有深刻的體會——他要是快快樂樂把張敬修給錄了,現在不還在乾著他的日講官清翰林嗎?在詹事府的官位恐怕還能再升一級。
而到了地方上,不錄這件事比在京城還難。
他不錄張敬修,也就是遇上了張居正這個座師,若是遇上旁人,大不了繼續在翰林院修史。
可在地方上,需要考慮的事情多,他上有鳳陽巡撫,具體事務上還受南京六部的管理,人事變動等又牽涉到吏部和京中官員。
江都知縣空了數月,柳賀給京中寫信,請吏部文選司郎中替自己運作,才分來了一位合柳賀心意的知縣。
新任江都知縣一來便抱住了柳賀的大腿,叫揚州府官員進一步看清了柳賀的本事,但換句話說,這同樣是人情,終有一日要還的。
柳賀還在琢磨府試考題的事,顧為卻自府衙外跑進來,一見柳賀便道:“府台大人,京中的急信。”
柳賀常收京中的信,但今日這信卻是加急而來,柳賀一目十行閱完信,心中也是震驚。
信並不長,隻有幾行字,最上一行寫著“巡按遼東禦史劉台以忤張居正下獄。”
劉台是何人?
隆慶五年的進士,柳賀的同年,劉台此人很有才華,他會試是第七,殿試二甲第四,先在刑部授官主事,之後被封禦史巡按遼東。
他是張居正的門生,身為門生卻彈劾座師,難怪張居正會震怒。
隨信還附了一封劉台彈劾張居正的上疏,劉台在疏中說,張居正無容言
之量,太/祖正是為了防丞相專權才設六部,眼下張居正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他在朝中作威作福已有三四年。
劉台又說,張居正以王大臣案構高拱,還違背祖製贈王爵給成國公朱希忠,又不經廷推令張四維入閣、張瀚為吏部尚書,設考成法摧折言官,使科臣受製,台諫之責幾近喪失。
劉台還在疏中寫,張居正為了固寵,獻給天子白蓮及白燕,又命舒鼇及施堯臣令其子中舉,輔政未幾,張家的富庶便冠絕全楚。
柳賀深深歎了口氣。
劉台這封上疏就沒想著保全自己,他在疏中說,他受張居正之恩中了進士,又因張居正舉薦而能任禦史,但君臣之誼重,因而他顧不上張居正賜予的私恩,他求天子限製相權,為此他“死且不朽”。
這事才發生了不久,柳賀收到了吳中行和唐鶴征的急信。
張居正因劉台的奏疏大為憤怒,他在廷中奏辯,說去歲遼東大捷,劉台作為禦史卻違製奏軍功,他請旨訓誡劉台,劉台因此懷恨在心,且大明開國二百年,未有門生彈劾座師之事,因而張居正天子麵前久跪不起,要辭官歸鄉。
天子自然是不會讓張居正走的,劉台因此被下詔獄,受了一百廷杖。
吳中行等在京中的同年此時都在為劉台奔走,因劉台在遼東時與巡撫張學顏不睦,張學顏便要搜集罪證告發劉台貪汙,要將他貶為民,同時要劉台的家人獲罪。
柳賀心想,難怪吳中行與唐鶴征此前如此心憂。
柳賀離京城遠,但他完全能夠體會到張居正對此事的憤怒。
門生彈劾弟子,且劉台將張居正秉政以來的種種全部扒得乾乾淨淨。
這些事張居正做了嗎?做了,所有人都知道。
但即便張居正做了,他也不允許劉台將這些事在天子麵前揭穿,即便有些事天子已經知曉,強勢如張居正,也在麵對此事時跪著哭著不肯起,可見劉台的上疏對他的打擊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