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若是願意,可與我說一說。”楊堯揉著柳賀眉頭,“總好過你一人犯愁,自你來揚州之後,今日歎的氣最多。”
“因為這事的確難辦。”
柳賀便將吳中行、唐鶴征與張元忭、鄧以讚的來信複述了一遍。
禦史因言獲罪的的確是有,但張居正處罰劉台其實是站不住腳的,畢竟他說的都是實情,隻是忠言逆耳罷了。
彆的禦史因未行監督之責獲罪,也有與地方同流合汙獲罪的,比如揚州府這塊,除了鹽運司衙門外,也有專巡鹽事的巡鹽禦史,大明朝巡鹽禦史收銀子的可不在少數。
可若是因彈劾首揆而獲罪的,最出名的就是楊繼盛。
眼下張居正的名聲還沒到嚴嵩那一步,他真把劉台治得狠了,日後朝臣們心中隻會把他往嚴嵩靠攏的。
但劉台也太過衝動。
無論如何,座師門生的關係都是不可逆轉的,劉台既是張居正的門生,便一生都是張居正的門生,除了他之外,其他禦史來彈劾比他更合適。
大明朝最重的便是孝道與師道,違背師道可與違背孝道相比。
“相公又不會置之不理。”楊堯抱住柳賀胳膊,“相公脾性看似溫和,心中其實有一把尺子在,隻要是你覺得不合適的,再難也擋不住你。”
柳賀道:“在揚州府裡,還覺得你相公脾性溫和的隻有你一個了。”
在揚州府官吏們眼裡,柳賀的形象和《半夜雞叫》裡的周扒皮有些相像,除了不會半夜學雞叫讓長工們起來乾活外,他可以隨時隨地出現在府中的任何一個角落,不打招呼就開始查人。
即便柳賀不愛罵人,可他一笑,眾官吏就覺得知府大人肚子裡在冒壞水。
楊堯也知道,柳賀是打算為他的這位同年發聲了,燭光下,她的神色比白日裡更溫和:“相公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回鄉當教書匠的話,還能常常陪著妙妙,不過相公——”
“嗯?”
“相公可知正德朝時的羅玘?”
柳賀點頭:“圭峰先生的大名我又如何不知?陽明公平寧王之亂時,圭峰先生也在其中出力,可惜未待平叛他便過世,我平素最愛韓愈文章,正德以前,時人讀韓柳文章多有批判,圭峰先生卻大讚韓柳文章,他是文章大家,正因他出力,正德以後,唐宋學派才逐步為時人所接受。”
“羅玘與李茶陵的典故,相公可以考慮一二。”
聽楊堯這般說,柳賀恍然大悟,他抱住楊堯親了一口:“娘子先睡,我去去就來。”
當下他披上衣服去了書房,因有了楊堯的提醒,他知曉給張居正的信該怎麼寫了。
羅玘與李茶陵的典故,說的是羅玘曾罵李東陽一事,羅玘是李東陽的學生,任官時也曾受李東陽提攜,當時劉瑾亂政,李東陽多有忍讓,還被人稱為“伴食宰相”,羅玘直接寫信給李東陽,罵他太軟,助紂為虐,直接和李東陽斷交了。
李東陽也並未將羅玘如何,羅玘後來因武宗朝朝政混亂而歸鄉著書,文名傳遍天下。
柳賀自然要將張居正狠誇一通,說您當下推行改革不為人理解也是正常的,眼下朝廷國庫空虛、官吏貪酷懶散者多,非下猛藥不可,但改革一旦激進,便容易招致罵聲。
舉個例子說,王安石被後世認為是改革家,但在明人撰寫的各類宋史裡,他都是被列入奸臣傳的,張居正其實也是一樣,多年以後才獲得翻身。
柳賀又說,劉台為官還未滿六年,您之所以推薦他任台諫之職,不正是因為他年輕敢說嗎?若是換成老成油滑的官員,他們固然會說喜慶話,但問題依然擺在那裡,始終都得不到解決,放這樣的官員在台諫的位置上,天子及內閣各位學士恐怕也睡不安穩。
柳賀對比了張居正和李東陽,說當年李公可以寬恕羅圭峰,今日恩師為何不能寬恕劉台?恩師的氣度遠勝當年李公。
柳賀不太會寫吹捧的文章,寫得太過顯得他自己太舔,但是不寫,張居正正在氣頭上,他總不能說,劉台罵得真棒,且讓我也來罵一罵。
在信中,柳賀也很隱晦地提示張居正,劉、傅二人選擇的方法固然不對,但兩人所言之事他還是需考慮一二的。
他眼下在台上是為了改革,但他心中知曉,朝中一些官員知曉,不代表天子知曉,不代表天下人知曉,即便改革必須掃清一切阻礙,但自封為攝並非改革必須,為家中子弟科舉謀身也並非改革必須。
改革固然有許多值得攻訐之處,但總比因私欲遭攻訐要高貴一些。
柳賀還在京中時其實已經和張居正提過這些,不過他人微言輕,說的話張居正恐怕也不會聽。
寫完信再回房時,楊堯已經睡了,柳賀替她塞好被子,躺下來後卻有些睡不著,迷迷糊糊過了許久才睡過去。
昨日睡得遲了,他卻醒得很早,一大早,他便命人將這封急信送出。
“儘人事聽天命吧。”柳賀也隻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