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能是他們永生都忘不掉的畫麵。
許許多多因為過年回家, 還沒來得及出去打工的女孩子們,都三三倆倆的從家裡,或是家門口的高台上走出來, 站在自家的防水高台上,高高的向下望著,有些直接從高台上走下來, 圍繞在大隊部的乾部外圍看著熱鬨。
大隊部門口的空地足足有一個曬穀場那麼大,後麵是整個大房二房的聚居地,那些早早就出去打工,因為過年回家,而特意買了新衣服,打扮的光鮮亮麗的女孩子們, 站在大隊部的後麵,看著被一大群人簇擁著, 站在人群的最中央,最前麵, 身披紅綢, 胸前戴著大紅花, 身後由兩個老師拉著橫幅的女孩。
此刻仿佛有一束光, 打在那個她們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呆呆的, 仿佛不認識她一般。
她明明距離她們這樣近,近到從小看著她長大,她又仿佛距離她們那樣遠,明明就站在村口,卻遠的像天上的雲, 她們看得見,卻摸不著。
人群中鴉雀無聲。
吳記者拿著話筒,滿臉笑容的走到大隊書記的麵前:“您好,我是吳城電視台的記者,請問您是臨河大隊的書記嗎? ”
大隊書記雖當了十來年書記,卻第一次被記者采訪,很不自在地重重咳嗽了一聲:“我就是,你們這是……”
“我們是就臨河大隊江家村江檸同學榮獲全國奧林匹克競賽金獎,被京城大學提前錄取一事,想對江檸做個深入的采訪,了解她的家鄉,她的生長環境,請問您知道江檸同學提前被京城大學錄取了嗎?”
大隊書記目光複雜的看著江檸,僵硬地點了下頭,聲音暗啞:“知道。”
昨天大個子回來,從大隊部就開始放最大的震天響,之後一路上,鞭炮、十六響不斷,一直放到他自己家門口,還在放,整個三房都驚動了,他又怎會不知道?
這些天,他一直在家裡沒出門,也是聽聞了這件事,今天他才來的大隊部。
如果沒有荷花的那件事,此刻看到這樣的場麵,他該是有多高興啊。
江檸也是他們三房的姑娘,大個子家出了兩個大學生,他的兩個堂兄弟也是大學生,自家已經有了一個大學生,加上荷花,也是兩個,他們兩家明明是同族的兄弟姊妹,是可以守望相助的,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可他還是緩緩露出個笑容,看著江檸,親切地說:“昨天他爸爸回來,放了一下午的煙花爆竹,我們全村都知道了,我們正在大隊部討論,給她發獎學金呢,去年她哥考上大學,我們大隊部就給她哥發了獎學金,她考上京城大學,是我們村的榮耀,更是我們大隊部的榮耀!”
說到後麵,大隊書記越說越流暢,整個人的感覺都回來了,臉上的笑容也越發自然。
“好的,謝謝大隊書記,那能透露一下大隊部給江檸同學的獎學金是多少嗎?”吳記者好奇地問。
大隊書記側身:“這是我們臨河大隊的會計,讓許會計和你說吧。”
在大隊部任職的乾部們,幾乎全部出身臨河大隊的幾個村落。
許會計是對麵許家村的,他溫和地笑著說:“去年她哥考上大學時,我們大隊部送上了五十塊的獎學金,今年她考上京城大學,這還是我們臨河大隊頭一個考上全國頂尖學府的的大學生。”他看了一眼大隊書記和大隊長,笑著說:“我們大隊暫定一百塊的獎學金。”
一百塊在這個年代不少了,吳記者笑著點頭:“好的,謝謝您。”
吳記者還想采訪圍觀的其他人,但大家一看到吳記者走過來,頓時嚇的作鳥獸散,要麼就害羞的說不出話來,一個勁的推著自己身邊的女孩子:“你說你說。”
被采訪到的小姑娘膽子大些,但也害羞到不行。
“請問你知道你們村的江檸考上了京城大學嗎?請問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感想嗎?”
小姑娘看著吳記者,不好意思地捂嘴笑了笑,又放下手:“昨天聽到二房的爆竹響,知道是三房的人考上了大學,卻不知道考上了哪個大學。感想……”她害羞地搖搖頭:“不敢想,不敢想。”
“嗨呀!人家記者是問你有什麼看法!”旁邊一個女孩子看不下去。
因為此地距離大房的聚居地最近,所以周圍圍著的看熱鬨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大房的人。
江鋼琴是最愛看熱鬨了,爬到自家樓上的平房遠遠的看著,又跟猴子一樣,身手利索的從自家柿子樹上跳了下了,借住著院牆,一下子跳到鄰居家的高台上,然後像飛簷走壁般,在鄰居家的高台上石頭柵欄上,飛快的挪動著雙腳,又爬過了一顆樹,很快就爬上距離大隊部最近的一個高台,隔著石頭院牆,拚命的對江檸揮手,大喊:“檸檸!檸檸!”
吳記者一下子就注意到院牆上的黃發小姑娘,小姑娘穿著十分的時髦,頭發被染成了稻草黃,卻並沒有弄彆的花裡胡哨的大耳環之類,而是將額發全部梳了上去,紮了個高馬尾,也是因為這樣,將她額頭和兩頰上紅紅的青春痘全部暴露了出來。
這是醫生對她的遺囑,不能用厚劉海去遮青春痘,劉海上的灰塵細菌會讓皮膚狀態變得更糟糕。
吳記者走到高台下的石頭上,高高的舉起手中的話筒:“請問你和江檸是什麼關係?對於江檸提前被京大錄取的事,怎麼看呢?”
江鋼琴深深的彎下了腰,嘴巴湊近話筒大聲喊:“我是她的好朋友!檸檸牛筆!”說著舉起兩個大大的拇指,極其顯眼包的爬到院牆上站著喊:“檸檸牛筆!檸檸牛筆!”
含蓄羞澀的小山村,突然冒出個這麼奔放外露的姑娘,吳記者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江大伯一家四口,正在大隊部前麵下方的田地裡,測量地基要怎麼打,打多深。
原本看到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過來,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甚至埋頭工作的他,根本沒有看,還是他小兒子看到,連忙叫他兩個哥哥:“大哥二哥,快看,是爺爺和檸檸!”
江紅軍和江紅兵二人,也在低頭幫著江大伯測量,聽到江軍的話,茫然抬頭:“爺爺回來了?”
江軍卻萬分激動:“快看快看,還有記者!”
江家的水田,因為地勢低,作為農田來說,是個非常好的位置,不缺水,但作為宅基地來說,就不太好了,田地裡有水,他們測量地基麵積都穿著長筒雨靴,長筒雨靴深深的嵌在泥地裡,每走一步,都要拽著齊膝深的膠靴口,用力向上拔。
江大伯抬頭時,隻看到了圍上來的人群,並沒有看到江檸和江爺爺。
江軍興奮地說:“嗨呀,被人給擋住啦,檸檸胸前還纏著大紅花!”
江大伯突然就想到昨天弟弟說的,江檸提前被京大錄取了的事,當下也不測量了,帶著三個兒子說:“走,看看去!”又對小兒子江軍說:“你腿腳快,趕緊去喊你小叔過來。”說著,帶著兩個字上岸。
這塊水田雖緊鄰大隊部,但中間隔著溝渠,他要去大隊部,還要去與大隊部相反的方向繞個圈,過石橋,再轉回來。
等江大伯帶著兩個兒子過來,吳記者都已經采訪完了一圈了。
江大伯撥開人群,看到人群正中央,穿戴嶄新的江爺爺,和攙扶著他,身披紅花的江檸,不知為何,江大伯像是看到了電視中,狀元歸鄉的畫麵。
去年江柏考上大學,就已經很熱鬨了,整個三房的人都送來了紅包和賀禮,大隊部也送了紅包,可也沒像江檸這樣,有這樣大的陣仗。
看她身後因為看熱鬨而跟過來的丁家村和施家村的人,再看看圍在周圍的大房二房的人,還有那兩個老師拉著的長長的橫幅,還有那個身材高大板正梳著老板大背頭,穿著一身黑,不苟言笑氣勢淩人的人,江大伯乍一眼以為這人是電視裡放的那種□□老大,結果這人自我介紹說,他是一中的校長。
江大伯第一次知道,校長還能長得如此孔武有力。
江大伯站在這些人的麵前,望著自己因為測量宅基地,手上、身上在水田裡沾的泥點,突然後悔站出來了。
他應該先回家換身新衣服再出來的,可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喚江爺爺:“爸,檸檸,你們這是……”
吳記者馬上過來采訪江大伯:“請問你是江檸同學的什麼人?能給我們做個自我介紹嗎?”
“我……”江大伯緊張地搓了搓手:“我是她大伯。”
江紅軍也湊了過來:“我是她大哥!”
望著躍躍欲試神情激動的江紅兵,吳記者順勢將話筒遞了過去:“我是她二哥!”
江紅兵笑的跟個二傻子一樣,滿臉的與有榮焉。
吳記者一聽,居然是江檸的大哥二哥,她之前就聽說,江檸有兩個哥哥,都是一中的學生,二哥還考到了滬市理工大學,頓時激動地采訪:“原來是大哥二哥。”她問江紅兵:“聽說二哥去年也考上了滬市理工大學,請問在大學的校園生活是怎麼樣的呢?對於妹妹超越你,提前被京城大學錄取,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江紅兵一下子漲紅了臉,江紅軍將他拉開,對話筒說:“我們是她堂哥,她另外兩個哥哥在寒假做什麼勤什麼工……”
“勤工儉學。”
“對對,勤工儉學,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