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皇帝長聲而歎, 繼而苦笑,“你還年輕, 朕就是與你說了,你也未必明白。”
沈晰不明就裡地打量著父親, 皇帝沉吟了良久,還是擺手:“罷了,不多說了。朕的話你想一想,旁的事, 我們日後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的情形,他不知道如何跟太子講, 而且講了也無濟於事。
簡而言之,就是這次的病讓他覺得不一樣了。
古往今來的皇帝, 除卻幾個太過昏聵荒唐的以外,其他大概在登基時都想當個明君。但這些相當明君的也不儘相同——有些或許資質平庸, 心有餘而力不足;有的為局勢所困, 竭力想力挽狂瀾, 卻仍舊落了個國破家亡的下場。
而在史書上真正留下濃墨重彩的,多是真正成了明君的那幾位。可這些明君,也常有在史書間留下幾句罵名的遺憾。
譬如秦始皇——他是否能稱作明君或許原也有待商榷, 但至少也是位頂天立地的梟雄吧!他曾橫掃六國、一統天下, 晚年時的大秦卻還是變得一團糟。公子扶蘇被繳詔賜死, 胡亥繼位, 不僅使得秦朝二世而亡, 始皇帝的一乾子女也都未能善終。
再說漢武帝, 雄才大略人儘皆知,手下名將打得匈奴落花流水,初始西域的使臣開辟的道路到現在都是貿易要道。然即便如此,晚年時依舊神智昏聵,使得太子蒙冤而死。後來冤案得以昭雪,武帝為太子建了思子宮以寄哀思,但已命殞之人終是回不來了。
凡此種種,讀史者無不為之扼腕,明君晚年的昏聵往往比昏君的經年惡行更令人痛心,讀來時直恨不得回到千百年前去阻擋這一切遺憾。
皇帝從前也不過是這樣的感受,但如今自己年歲漸長、又被一場大病搞得精力大不如前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種彆樣的恐懼。
在病勢較重的那些時日,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疑心。一邊為朝政之事力不從心不得不將諸多事宜交給底下人辦,一邊又日日唯恐官員做大,時時在想自己這般病著,朝中會不會出現結黨謀逆之事。
那陣子他甚至看幾個年長的兒子都不太順眼,他們的年輕氣盛意氣風發時常會讓他心中不安,疑神疑鬼地胡亂猜忌他們會不會為了皇位而趁病害他。
東宮那個寵妾引起他的緊張也是類似的緣故。若放在以前,他是不會那樣擔憂的,曾經的他那麼有信心與氣勢,打從心底覺得天下都是他的,一個罪臣的女兒如何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裡。
但那陣子,他著魔般的想儘了各種可怕的結果,同時也在想前丞相的種種不敬。兩種情緒摻雜在一起,令他差點在一閃念間直接下旨賜死楚氏。
若他真的那樣做了,事後他大概會覺得自己瘋了。所幸他還沒有昏聵到那個地步,理智和病中蔓生的恐懼廝打到最後,還是理智占了上風。
但饒是如此,這種感覺也足以讓他害怕了。
他感覺那些在史書中令他扼腕的結局正在步步走近,他在無可控製地衰老、虛弱,並在衰老虛弱中迎來昏庸的晚年。
先前的三十餘年,他政治清明、後宮和睦,兒孫也相處融洽。而現在,他惶恐地感覺到,這些似乎都會在他咽氣前就走到儘頭。
他是因此才避出來的,他想暫時避開時刻都充斥著權力紛爭的皇宮,讓自己靜一靜;也暫時避開幾位年長的皇子,免得自己看著他們便敵意油生。
尤其是太子。他多怕自己在昏聵之下會視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儲君為敵,最後和漢武帝一樣隻能日複一日地思念死於自己之手的兒子。
這一切都太可怕了。
看著自己走向衰亡,太可怕了。
可兒子們是孝順的,他避過來,他們就跟了過來。
其中或許也摻雜了些彆的思量。但眼下,他要儘力地同自己說,他們是孝順的。
他是皇帝,他心底的猜忌隻有他自己能夠壓製。千百年後他在史書上會留下怎樣的名,也隻有他自己能左右。
他強迫自己冷靜,強迫自己對太子保持信任,強迫自己理智地壓製其他兒子,為太子鋪路。
不論他還能活多久,太子都必須順利地繼位。他不能在行將就木的時候,看著兒子們拚得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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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楚怡在沈晰不在的這些時日裡雖然很想他,但也自得其樂。
——那話怎麼說的來著?小彆勝新歡!她現在雖然不能日日都見到他的麵,但和他寫信也彆有一番趣味。
她不太知道古人通信都有什麼套路和規則,所以就隨便來了。跟他說說今天吃到了什麼好吃的、明天聽說了什麼趣事,寫得心情大好。
他的回信也同樣都很隨意。有一天的信裡還給她附了一片紅葉,說是在園子裡偶然撿到的,發現紅得格外正,就送來給她看看。
那片葉子也確實很紅,通體都紅,紅得很均勻,就像假的似的。
楚怡對著那片葉子看了半天,才從紋理之類的細微之處看出是片真葉子,不然簡直要懷疑他在逗她玩!然後,她把回信連帶葉子都加進了本子中,打算好好收著。
等她老了,這些都是珍貴的記憶啊!
她望著自己的“藏品”胡思亂想,琢磨著他到時候如果還喜歡她,她就和他一起回顧往昔。
如果他已變心了……她能把這些“皇帝登基前的墨寶”拍賣變現不?
除了和沈晰寫信,楚怡最近和雲詩玩得也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