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之事, 如果皇上真的想知道,就沒有他查不出來的;而如果皇上真的想掩蓋, 外人也很難對真相窺探分毫。
前朝後宮隻知道皇後重病, 皇上雖沒有去探望,但降諭總管內務府大臣噶魯、海拉蓀,為皇後念經祈福①。至於皇後重病背後的真相究竟為何,所有人都一無所知。
流言和猜測當然有一些, 鈕祜祿家人脈甚廣, 也聽到了些許風聲, 但苦無實據。
因為不久之前, 明宗人朱統錩起兵造反, 貴溪、瀘溪相繼淪陷。
皇上借此機會,讓內務府總管大臣給二十家內管領傳了諭旨, 說是為了防止宮內前明遺下的宮女太監,與宮外串聯,傳遞消息,此後“宮內一應服役行走女人, 凡有事進宮,公事畢即應出外,不許久停閒坐, 將外間事向內傳說, 並竊聽宮內事往外傳說。”②
而前兩天,皇上又把乾清宮西南的南齋改成了南書房,讓漢臣侍講學士張英、內閣學士銜高士奇等入值。
名義上說是陪皇上賦詩撰文,寫字作畫,但實際上是給皇上撰述諭旨的。
這麼一來,連禦前之事都難打聽了, 何況外臣們鞭長莫及的後宮。
至於後宮的主位們,大家都是聰明人,既然這事兒明顯是皇上和太皇太後忌諱之事,與她們又沒什麼利害關係,何必去冒死打探呢?
彆人如何想的不知道,反正沈菡是沒有空閒替彆人操心的——實在是她已經自顧不暇了。
福格緊張地盯著她:“姐姐,你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感覺?要生了嗎?”
沈菡:“……”
“你五分鐘前剛問過。”
福格:“所以現在呢?要生了嗎,有感覺嗎?”
沈菡:“……沒有。”
話音剛落,出去給沈菡煮奶茶的紫芙回來了:“主子,感覺怎麼樣?要生了嗎?”
沈菡:“……”
即將臨產,沈菡本來真的是很緊張、很害怕的。
她前些日子每天晚上做夢都是在生孩子。
一會兒是躺在產床上,大夫在旁邊“用力!用力!頭快出來了!”
一會兒是躺在手術台上,大夫拿著把手術刀正在割開她的肚子......
也不知道為什麼做個夢還那麼真實,肚子被剖開的感覺那麼清晰,害得沈菡現在白天每次想起來,肚子就是一緊。
但永和宮的一乾人等卻比她還要緊張、還要害怕。
因為現在沈菡是永和宮的主位了,不光她自己名下的宮女太監,整個永和宮上下包括福格和她的宮女太監,全都算是沈菡的自己人了。
沈菡成了所有人的指望和衣食父母。
她要是能平安生下個小阿哥,那以後整個永和宮都跟著受寵享福。
而她若是有個萬一,或者以後失寵了,那麼永和宮所有的人都得跟著受冷落,吃苦遭罪
——看看長春宮和景陽宮的宮女太監過的是什麼日子吧!
所以不管是像福格這種出自真心的,還是如宮人們這般出自利益的,大家真的是比自己生孩子、自己老婆生孩子還緊張。
紫芙還說有小宮女們來找她求香火,想偷偷燒兩根拜拜佛求沈菡平安的。
——季綸、小東子他們早就把香點起來了,聽說膳房那更是一天三頓不落的求神拜佛。
沈菡聽了實在是很感動。
雖然她一直覺得宮女太監等人都很可憐,平時也努力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儘量寬待他們,但礙於宮裡的規矩和彼此的身份,她能做的真的不多。
無非就是不要打罵,少些苛責,三節兩壽給大家發些賞賜,分些菜肴,讓大家吃得稍微好點兒,過得稍微寬裕點兒。
——除了這些小恩小惠,她還能給他們什麼呢?
沈菡每天都能看見十幾歲甚至七八歲的小太監們,在院子裡一遍又一遍地洗青磚,大冬天凍得滿臉通紅的在外麵掃雪。
蘇拉太監們每天倒夜香、刷恭桶,遠遠看見主子都要趕緊避開,唯恐身上的異味熏到了主子受罰。
小宮女們一刻不停地給主子做針線,紫芙和青衿晝夜顛倒,給她值夜,伺候她這,伺候她那,寢食作息毫無規律。
……
看著這些人,她時常會想——她還有什麼可委屈的嗎?
她應該感激上蒼對她的厚愛。
高床軟枕,錦衣玉食,起臥出入皆有人伺候,一言一行都無人違逆。
她不必像南邊的百姓一樣擔心戰亂,不必像太監一樣擔心生死,不必像宮女一樣空耗青春。
不會挨打、挨罵、挨罰,不會餓著、凍著或病著沒人管,她隻是失去了自由而已。
——難道眼前的這些人就有自由嗎?
想想之前她為了保住孩子費儘心機,那時沈菡心裡還覺得有些委屈。
但這兩天看到送來的乳母們,她才意識到,自己有什麼可委屈的?
如果她還委屈,那這些乳母該怎麼算呢?
她們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一道諭旨,她們就要拋家舍業,放下自己剛出生的兒女,去喂養彆人的孩子!
……
沈菡一點都不緊張、不害怕了。
這宮裡的每一個人,都比她過得更苦,更累。
她尚且有掙紮向上的機會,他們卻隻能像菟絲子一樣,永遠依附著彆人的枝蔓生存,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
*
福格陪著沈菡用完膳回到後殿,拿起桌上繡到一半的肚兜繼續繡。
圓妞移了兩盞燈過來:“主子,明天再繡吧,夜裡燈火暗,容易壞眼,德主兒也不許您夜裡繡呢。”
福格揉揉眼睛:“再繡一會兒就睡。”
福格忙活半天,把昨天繡好的部分又完善了一下,直到完全滿意後,才終於收了繡繃,洗漱收拾打算睡覺。
圓妞一邊給她拆發髻一邊忍不住道:“主子,聽說皇上來了......”
福格眉頭一皺,看她:“什麼意思?”
圓妞頭一次見主子這麼淩厲的眼神,連忙住口:“沒什麼,奴婢失言。”
福格知道她們心裡是怎麼想的,以前她和沈菡交好,儲秀宮每日都有無數的閒言碎語包裹她。
庶妃們眼熱嫉妒,宮人們也都覺得她是為了邀寵。
等到她搬到了永和宮陪伴沈菡,永和宮的宮人也並非都喜歡她,暗地裡不知多少惡意,福格都受過。
福格雖年輕,但自從瑪濟格死後,她早就不是從前那個綿軟的‘包子’了,除了沈菡,已經再沒什麼事、什麼人能讓她變成從前那個綿軟溫柔的小姑娘。
福格從銅鏡中直視著圓妞:“把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都清理乾淨,不要再叫我聽到不該有的話。”
圓妞嚇了一跳,連忙跪下請罪:“是,奴婢再不敢妄言,求主子恕罪。”
福格任她在地上跪著,自己散開發髻,銅鏡中映出她有些空洞的目光——除了對著沈菡的時候,她向來過得了無生趣。
“起來吧,這裡是德嬪娘娘的宮殿,她是一宮主位。你們是永和宮的人,該對主位效忠,你們記清楚了。”
圓妞和方妞齊齊應道:“是。”
......
床帳裡漆黑一片,福格愣愣地看著帳子頂發呆,腦中思緒淩亂。